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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黄泉
尼庵中的琉璃,最终没有拒绝那份来路不明的“故人之谊”。
她沉默地接受了诊治和药物,如同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无论是屈辱还是这看似善意的施舍。
她的风寒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好转,但眼底的死寂却愈发浓重。
那日大夫离去前,留下了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姑娘心脉郁结,非药石能医。有些执念,放下了,或许才是新生。”
新生?
琉璃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望着佛堂漏风的屋顶,唇角是冰冷的自嘲。
她这样的人,早已在踏入东宫的那一刻就腐烂了,哪里还有什么新生?承玦的执念,她的任务,那些纠缠不清的恨与……那一点点可悲的暖,都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仅剩的躯壳。放下?谈何容易。
然而,当身体逐渐恢复力气,一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滋生——去看看他。
不是以歌妓的身份,不是以细作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见证者,去亲眼看看那个她亲手参与毁灭的男人,最终的结局。这个念头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她惯常的冷漠与麻木。
宗人府内,承玦在高烧退去后,陷入了一种更可怕的清醒。
身体的病痛稍减,精神的折磨却达到了顶峰。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是一介庶人,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永无出头之日。
往日的尊荣、权势、野心,都成了讽刺的幻影。而琉璃……那个他恨之入骨又无法忘怀的女人,成了他疯狂思绪中唯一的焦点。
“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本王……不,看看我……”他对着空荡的墙壁嘶哑低语,“她是不是在嘲笑我?还是……她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忍?”
极度的绝望与不甘,混合着那点扭曲的依恋,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开始绝食,拒绝服药,以一种自毁的方式,宣泄着对这世界的最后抗议,也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呼唤。
消息传到丞相府,林微只是淡淡挑眉,对福伯道:“看来,这位废太子,还是看不清现实。”
她并不在意承玦的死活,但他在这个时间点死去,或许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或者,也可能是一个机会?她需要评估这其中的利弊。
而昱衡得知后,反应更为直接冷酷。“他想死?那就让他死得安静点。”
他对暗卫吩咐,“让宗人府‘尽力’救治,别让他死得太难看,也别让他再闹出什么动静。”
对他而言,承玦已经是一具政治尸体,唯一的用处就是安静地腐烂,不要玷污了新朝的气象。至于承玦对琉璃的执念,在他眼中,不过是失败者无聊的哀鸣。
这场发生在阴暗角落的生死挣扎,并未影响宸王府表面的风光。
年关将至,王府内外张灯结彩,筹备着昱衡晋封宸王后的第一个新年。各方贺礼如流水般涌入,彰显着新任权势中心的煊赫。
林微忙于生意,却也时刻关注着尼庵和宗人府的动静。
派去监视琉璃的人回报,琉璃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些,偶尔会离开尼庵,在附近的雪地里站立良久,目光遥望的方向,正是宗人府。
“她果然放不下。”林微心中了然。这种放不下,是恨是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牵挂”。
这日,林微故意在昱衡面前提起:“宗人府那边传来消息,承玦庶人情况不太好,似乎……心存死志。”
昱衡头也未抬:“蝼蚁之命,何足挂齿。”
林微微微一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他若此时死了,外人难免猜测是殿下不容兄弟,虽无实据,总归于殿下清誉有损。况且,他心中似乎对那琉璃姑娘执念颇深,若他知道琉璃姑娘如今……或许能让他安分些,苟延残喘也多撑些时日,免得节外生枝。”
昱衡笔尖一顿,终于抬起眼,看向林微,目光锐利如刀:“你想让本王用那个女人去安抚他?”
“不是安抚,”林微纠正道,眼神清亮而冷静,“是让他认清现实,彻底绝望,或者……抱着一丝虚假的念想,像个真正的废物一样活下去。这比让他带着怨恨和疑问死了,对殿下更有利,不是吗?”
昱衡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一丝赞赏,也有一丝凛然:“林微,你总能找到最‘有效’的方式来解决麻烦。也罢,随你处置。”
“一个心死之人,所求不多。”林微淡淡道,“给她一个‘理由’,她自然会做出选择。”
数日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琉璃的尼庵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宸王府的一名管事嬷嬷。嬷嬷没有多言,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锦盒,和一句话:“宗人府那位,时日无多,嘴里一直念着姑娘。此物,或可解他执念,也全了姑娘与他……主仆一场的情分。”
嬷嬷离去后,琉璃在佛堂前枯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打开了那个锦盒。里面没有信,只有一件东西——她当年留在东宫,唯一一件承玦赏赐的、她从未佩戴过的羊脂玉簪。
簪子旁边,还有一小撮显然是刚刚剪下的、带着些许灰白、属于男人的头发。
“发……簪……”琉璃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死水般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明白了这“礼物”的含义——断发如断情,这既是承玦绝望的质问,也是某种扭曲的告别,以此物为念。
而这背后,必然有宸王,或者那位未来宸王妃的授意。他们是要用她,去给承玦最后一击,或者,给他一个虚假的慰藉。
去,还是不去?
她的任务早已完成,承玦的死活与她何干?她应该继续躲在这尼庵里,等待最终的遗忘或毁灭。
可是……那根冰冷的玉簪,那撮灰白的发丝,像两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冰封的心门,那些被压抑的、扭曲的、不堪的过往汹涌而出,几乎将她淹没。
她想起他最后的眼神。
最终,在一个天色灰蒙的清晨,琉璃走出了尼庵。她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衣裙,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怀里揣着那个锦盒,一步一步,朝着宗人府那冰冷、高大的府门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独而决绝的脚印,延伸向那注定没有归路的终点。
她不知道此去是彻底了断,还是陷入更深的深渊。她只知道,有些债,躲不掉。有些结局,需要亲眼见证。
而宸王府内,林微收到琉璃前往宗人府的消息,只是平静地吩咐福伯:“让我们的人撤回来吧。接下来,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琉璃和承玦见面后是彻底崩溃,还是虚假安抚,承玦这个隐患,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掀起风浪了。而她,则成功地在昱衡面前,再次展示了自己处理“麻烦”的能力和价值。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似乎要掩盖掉所有的痕迹,包括那些不为人知的交易、利用,以及那一点点挣扎在权力缝隙中,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爱恨余烬。
宗人府那扇沉重、象征着禁锢与耻辱的铁门,在琉璃面前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如同吞噬光线的巨口。阴冷、潮湿、带着霉烂和绝望气息的风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引路的内侍面无表情,眼神里带着惯有的麻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她被引至最深处一间狭小、几乎不见光亮的囚室前。
铁栅栏代替了门,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便桶,四壁空空,地面冰冷。
承玦就蜷缩在那张硬板床上,背对着门口。
昔日合身的太子常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他形销骨立的身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仅仅这些时日的圈禁,已让他如同老了二十岁。
他似乎在昏睡,身体偶尔因寒冷或梦魇而轻微抽搐。
琉璃站在栅栏外,隔着冰冷的铁条,静静地看着他。
面纱下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如同最深沉的古井,映着囚室内跳动的、微弱如豆的灯焰光芒。
内侍退到远处,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许是感受到了那凝视的目光,也许是某种心灵感应,承玦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了过来。
当他的目光触及栅栏外那道素白、窈窕的身影时,混沌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被针扎一般骤然收缩,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紧接着便被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怨毒所取代。
“琉……琉璃?!”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虚弱和激动而重重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死死地盯着她。
“你……你终于来了!你来看本王了?!是不是……是不是父皇回心转意了?还是昱衡他……他肯放过我了?”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燃起病态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琉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个锦盒,打开,将里面的玉簪和那撮灰白的头发,从栅栏的缝隙中,轻轻推了进去,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承玦的目光瞬间被那两样东西吸引。那玉簪,他记得,是他强塞给她的,她从未戴过。那头发……是他的!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孔明灯,瞬间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和疯狂的愤怒。
“这……这是什么意思?!”他猛地扑到栅栏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铁条,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双目赤红地瞪着琉璃,“断发?!你是在告诉本王……恩断义绝吗?!啊?!回答我!”
他的咆哮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凄厉。
琉璃终于抬眸,迎上他疯狂而痛苦的目光。面纱微微颤动,她的声音透过布料传出,依旧平静,却比这囚室的寒气更冷:
“殿下,”她用了旧日的称呼,却再无半分尊崇,只有一片冰冷的陈述,“奴婢此来,并非奉任何人之命。只是……来了却一段因果。”
她看着地上那缕灰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殿下赏赐之物,奴婢从未放在心上。殿下之发,奴婢亦不敢留存。今日物归原主……从此,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承玦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却比哭更难听,“哈哈哈……两不相欠?!琉璃!你这个毒妇!你骗了本王!你害了本王!你将本王推进这万劫不复之地!现在你说两不相欠?!”
他用力摇晃着铁栅栏,发出哐当的巨响,状若疯魔:“你告诉本王!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昱衡?!是不是他让你来毁了本王的?!你说啊!”
面对他的歇斯底里,琉璃依旧平静得像一块冰。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隔着面纱,那双死水般的眸子似乎要看进承玦的灵魂深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如刀:
“殿下到现在……还在执着于这些吗?”她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谁派来的,重要吗?殿下落得今日下场,难道……不正是殿下您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吗?”
她的目光扫过这肮脏冰冷的囚室,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怜悯:“贪欲、猜忌、暴戾、狂妄……殿下您拥有了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却亲手将它们……都变成了毁灭您的毒药。”
“至于奴婢……”她缓缓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象征着一切终结的玉簪和断发,也看了一眼栅栏后那个如同困兽般、被愤怒和绝望彻底吞噬的男人。
“不过是被殿下卷入这漩涡的……一粒尘埃罢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决然转身,素白的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琉璃!你别走!你回来!回答本王!你告诉本王……你可曾……可曾有过……”
承玦扒着栅栏,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却越来越弱,最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仿佛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带走。
他瘫软下去,沿着冰冷的栅栏滑倒在地,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那根玉簪和自己的断发。
狂怒过后,是更深、更沉、无边无际的绝望和虚无。
她甚至……不屑于回答他最后的问题。
没有恨,没有爱,没有解释,只有冰冷的“两不相欠”和“尘埃”。
原来,自始至终,他在她眼中,或许真的……什么都不是。
那些他以为的掌控、那些偶尔的“温暖”,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是这场阴谋中,最可笑、最可悲的陪衬。
“呵……呵呵……”承玦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空洞而悲凉,眼泪混着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输了,输掉了江山,输掉了尊严,最后……连在那个人心中留下一丝痕迹的资格,都没有。
彻骨的寒冷,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当夜,废太子承玦,于宗人府囚室内,悄无声息地溘然长逝。
狱卒发现时,他蜷缩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根羊脂玉簪和自己的那缕灰白头发,眼睛圆睁,望着虚空,仿佛至死,都未能闭上那充满不甘与执念的双眼。
尼庵中,琉璃站在风雪里,遥望着宗人府的方向,站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雪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回到佛堂,拿起那把她赖以成名、也承载了无数阴谋与痛苦的琵琶。指尖拂过琴弦,却未成曲调。她沉默良久,最终,双手用力。
“铮——嘭!”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响起,琵琶的琴弦应声而断,木质的面板也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她将毁坏的琵琶投入了庵中用来焚化杂物的小炉,看着火焰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然后,她彻底剪断了三千烦恼丝,换上了粗布缁衣。
从此,世间再无歌妓琉璃,只有尼庵中一个沉默寡言、眼神空寂、法号“了尘”的比丘尼。
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也许,这才是她从一开始,就注定该走的道路。所有的爱恨痴缠,阴谋算计,最终都归于这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痕迹,也埋葬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扭曲的过往。
黄泉路远,雪落无声。
各自……了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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