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入颜心

　　钱莱游刃有余处理完三份合同，手指在键盘敲出清脆节奏。姜沫望着他两小时内开了五个视频会议还能精准指出报表漏洞，忽然明白“蓬莱酒店”为何能稳坐行业龙头——他能在谈笑间摸清供应商底牌，从龙虾进价波动嗅出市场风向，甚至靠着宴会厅鲜花用量推算季度客流量。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流逝。钱莱高效地处理完各部门送批的文件，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他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在依旧伏案，认真核对另一份酒水采购单的姜沫身上。

　　“歇会儿。”钱莱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到落地窗边那张精致的乌木茶台旁，熟练地开始烧水、温杯、洗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平时张扬截然不同的沉静韵味。“尝尝，正宗的西湖龙井，明前头采。”他将一盏清澈透亮、茶香四溢的碧绿茶汤，推到面前的小茶盏里。

　　姜沫放下笔，来到茶台另一边坐下，道了声谢，双手捧起温热的茶盏，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清雅的茶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带着淡淡的回甘。她看着钱莱熟练而专注的泡茶动作，感受着茶汤的韵味，由衷赞道：“这茶真好，龙井山上的嫩芽叶，清香淡雅，回甘悠长，很难得，市面上很少能买到真正的明前好茶。”

　　“识货！”钱莱眼睛一亮，如遇知音，兴致立刻高涨起来，“确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真正的核心产区好茶，人家根本不外卖！都是定点特供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给姜沫续上茶水，“我们家老爷子年轻时就认准了龙井村的一个老茶农，几十年的交情了。现在都是老茶农的孙媳妇当家了，看在这份老交情上，每年还匀给我们老爷子十斤。你说，等老爷子百年之后……”

　　他说到这里，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讨论明天天气，完全没注意到姜沫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我这条买茶的线，是不是就悬了？明年新茶下来，我得亲自跑一趟，怎么也得跟那孙媳妇混个脸熟，这条线可不能在我手里断了！”

　　“咳…咳咳……”姜沫终于没忍住，被茶水呛了一下，捂着嘴轻咳起来。钱莱这种谈论长辈生死如同儿戏的直白，实在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哟，吓着了？”钱莱这才反应过来，放下紫砂壶，脸上露出一丝不带痞气的真诚笑容，“我说话就这样，直来直去，你别在意。你和颜回是朋友，那也就是我钱莱的朋友。跟朋友说话，不用那些虚头巴脑的修饰，累得慌。”他挥挥手，表示不必介怀。

　　姜沫平复了呼吸，看着钱莱难得认真的表情，也笑了笑，“你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她指的是学校里关于他狂傲、目中无人的那些说法。

　　“传闻？”钱莱挑了挑眉，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和坦然，“说我狂？那都是没我有钱或者我看不上的人说的酸话。说我傲？那是因为他们压根儿入不了我的眼！我钱莱交朋友，就讲究一个三观合拍，对脾气！像颜回那种一根筋的呆子，我就稀罕！学校那帮有点小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整天装腔作势的，我还真看不上！”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带着一种属于顶级富二代的底气和某种奇特的坦诚。

　　姜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能如此纯粹地凭喜好交友，确实需要极大的资本和底气。她自问做不到如此“任性”。

　　“那我可真是沾了颜回的光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那可不！”钱莱毫不谦虚地承认，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搭在茶台上，目光直视着姜沫，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行了，咱也别绕圈子了。听颜回说，你现在打工是为了凑荣华的学费？”他开门见山，语气豪爽，“我这人呢，优点不多，就两样：一是有钱，二是护短！朋友有难处，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这样，你那三十万学费，我先帮你垫上！你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我，利息嘛……看着给点意思意思就行，咱不讲究这个！”

　　他的话语干脆利落，带着富家子弟的慷慨，仿佛三十万不过是随手可付的一顿饭钱。那双总是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他是认真的，并且真心想帮忙。

　　姜沫的心，在这一瞬间，猛地漏跳了一拍！巨大的诱惑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三十万！足以解决她迫在眉睫的辍学危机，足以让她暂时卸下这副沉重的枷锁！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渴望的呐喊：我需要！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我不想辍学！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那句“谢谢”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父亲那张饱经风霜却异常严肃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他语重心长的叮嘱仿佛就在耳边响起：“沫沫，记住，人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明明知道还不上，还去问人借钱，那就是坑人！咱姜家的人，宁可站着穷，也不能跪着富！欠下的债，必须堂堂正正、靠自己双手去还干净！”

　　父亲的话语，瞬间浇熄了她心头刚刚燃起的——名为“捷径”的火苗。

　　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激动，迅速冷却下来，化为一种透彻的清醒。她抬起头，迎上钱莱坦荡的目光，脸上绽开一个充满感激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

　　“钱莱，”她第一次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平静，“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份雪中送炭的心意，你和颜回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这样帮我的人，不多。”她顿了顿，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制服裙柔软的布料，指节微微发白，语气却愈发坚定，“但是，这笔钱，我不能要。”

　　钱莱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诧异，他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

　　姜沫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人不能做昧良心的事。以我姜家现在的情况，欠着几千万的外债，靠一个小面馆的收入，要还上你这三十万，真的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借钱，讲究的是救急不救穷。我们家现在的困境，是‘穷’，不是一时的‘急’。要改变这个困境，最终还是要靠我自己去努力，去赚钱。我能不能继续在荣华读书，也要靠我自己去挣！这才是正道。”

　　她的话语落地有声，在钱莱心中激起层层意外。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酒店制服、面容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份固执的坚持和坦然，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震撼。这份震撼，与财富无关，与地位无关，只关乎一种扎根于骨子里的，名为“风骨”的东西。

　　钱莱沉默了。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他盯着姜沫看了足足有十几秒，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个女孩。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姜沫始终戴在左手尾指上，那枚古朴金戒——颜回十年前送出的族戒。

　　“唉，”钱莱长长地、带着点挫败又带着点佩服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你这脾气……跟颜回那傻小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摇摇头，忽然想到了新的突破口，眼神亮了一下，“行吧，有骨气，我欣赏！不过……”他话锋一转，指着姜沫的尾戒，“我看你这戒指挺特别的，造型古朴，花纹也少见。我们家老爷子就喜欢收集这些有年头、有故事的玩意儿。这样，你把戒指卖给我，我出四十万！怎么样？这可比学费还多十万，够意思了吧？”

　　四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再次劈中了姜沫！她瞳孔骤缩，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钱莱的话再明白不过——这哪里是买戒指？分明是变着法子，用更高的价码，想把那笔学费塞给她！这份用心良苦的“好意”，几乎要冲破她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

　　可是父亲那严厉而坚定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脑海。虽然她早已不记得戒指的由来，但它似乎承载着一段被她遗忘的过往，是她唯一还保留的、与那段模糊童年有关的念想。

　　她不能卖。不是因为钱不够多，而是因为它承载的意义，和她内心那道不能逾越的底线。

　　姜沫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枚冰凉的戒指，仿佛能感受到它无声的诉说。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钱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释然。

　　“钱莱，”她目含感激，“这就是个朋友送的纪念品，不值钱。”她顿了顿，语气坚定，“但对我来说，它无价。今天你这份恩情，我姜沫记下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想试一试，靠我自己，挺过去。”

　　室内一片寂静。
　　钱莱看着姜沫那双写满倔强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金钱和手段，在这个女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有骨气！”半晌，钱莱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赞赏。他举起自己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对着姜沫示意了一下，“作为朋友，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干！”他仰头，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某种承诺。

　　喝完茶又恢复工作状态，钱莱跑出去打了个电话。
　　“我尽力了，那丫头油盐不进，戒指人家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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