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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中
意外射杀二皇子的爱宠只让蒋翡胆战心惊了两天。
他不知道二殿下是压制住了怒气,还是真的打算对他置之不理,总而言之,蒋翡顺利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两日。
于是他记吃不记打的强大心灵又开始发力了:皇宫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蒋翡几乎没接触过这些知识。
与他想象中翻来倒去解释“仁义礼智信”不同,夫子们博古通今,一堂课下来为阐述一个论题能从《史记》引申到《春秋》,中间还对许多他闻所未闻的零碎知识信手拈来。
他兴奋异常,下学后就缠着夫子借书去读,每晚挑灯夜战,直逼得池渊缝了条眼罩,否则晚上只能就着灯光入睡。
一晃过了四五日,讲学暂停,所有世家子弟跟随着父亲一大早就去参加了新皇登基的庆典。
旭日初升,天色如洗。白玉色的石阶云梯般层层叠叠,直抵金銮殿。
蒋翡站在御道最末,只觉得金光晃眼,单腿支着身子,强忍着不去打哈欠。直到景阳钟撞响,浑厚的声浪汹涌荡开,才把无精打采的他猛然惊醒。
他一个激灵,目光掠过文武百官,眼睁睁看着新皇的仪仗随着韶乐缓缓走来,几名皇子公主跟随着玉辂,在仪仗队包围中缓步向前。
玉辂行至阶梯前,一抹明黄色从车辇中飘然而出。离得太远了,蒋翡实在看不清,只能目送那条龙袍逐渐升高,变成一个醒目的斑点。
接下来大概是有人念了贺表、再有人宣了诏书,直到清晨因春寒料峭裹的外衣到现在已经捂得蒋翡微微发汗,他终于如蒙大赦般听见:有序离开庆典。
正向外走着,突然有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蒋翡回头,看见池渊悄悄从人群中钻过来:“昨日夫子的论题你怎么想?”
蒋翡眼神一亮,转瞬间就把登基庆典抛之脑后,与池渊交谈起来,连蒋瑛的唤声都没听见。
午后,还未歇息多久,蒋翡又被抓去参加晚上的宫宴。
父亲派人送了件麒麟纹样织金锦短袍,蒋翡不情不愿地换上后,侍女将他长发用发带紧紧束了起来。
他觉得全身不自在,转头一看池渊披了件银朱色的蛟纹华服,形容更是夸张。他便安了心,收拾完后与其一同向宫宴去。
大殿中燃了无数盏宫灯,地砖梁柱皆是雕刻细致,装饰繁复。仰头一望,藻井中的蟠龙在灯火通明中如游动般,栩栩如生。
引路内侍把蒋翡往一个灯光稍暗的席位上带去,安置完后便离开了。他周围坐了一圈压根不认识的公子哥儿,见他坐下,眼神一变,窃窃私语起来。
蒋翡听力奇好,立刻捕捉到东南角的有人与身边人耳语:“天天见他缠着太子,结果也是庶出啊?”
他什么时候缠着太子了?
蒋翡一恼,想要瞪过去,又听到一句:“他倒是不怕树大招风……天天在讲堂上出风头,我若是他嫡兄,要恨死了。”
“我听说他还把二殿下养的鸟杀了取乐……”
有几人齐齐抽口冷气。
蒋翡把茶盖往桌上一砸,“当啷”一声脆响。
周围人全部噤声了,他环视一周,心里不爽,嘴上也没客气:“几位若对我这般好奇,何不坐近些,光明正大地问?”
他祖荫将门,推崇实力至上,战场上刀枪还能分你是嫡是庶不成?他既耍得了剑、也读的进书,凭什么就因出身被死压一筹?
蒋翡不认这帮公子哥的说辞。
而与他相反,蒋瑛则确确实实听进去了。
他座位靠前,如今周遭围了一圈高门大院里惯会见风使舵的人精,一听说他是蒋如赫的嫡长子,便夸张地赞扬起来。
被忽视了几天,突然被吹捧到天上,蒋瑛不由得有些飘飘然。期间,一名尖嘴猴腮、衣着华丽的少爷也想要同他攀关系,瞧着他脸色小心道:
“蒋兄气度非凡,令弟也是惊才绝艳,昨日作的论词漂亮得不像他这个年纪做出来的——”
没想到蒋瑛脸色瞬间晴转阴,他心中暗叫不好,改口道:“不过少年人还是锐性太盛,迟早要跌跟头,蒋兄还是得多敲打敲打他。”
“对啊蒋兄,要是我家庶弟天天在我跟前蹬鼻子上脸,我连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的心都有了。”另一人笑道,“你气度当真是好,能忍他到现在。”
赵诲安在这群人之列,听闻这话,微微一皱眉。他虽未出言讥讽,却也笑容满面地恭维了蒋瑛两句,而后坐回案前。
他与左进碰杯,侧眼一看,二皇子朝着皇帝跪地行礼,似在陈奏什么要事;而一袭杏黄蟒袍的太子站在过道上,正笑意盈盈地向几名老臣敬酒。
“太子殿下这套做法虽好,但我总觉得有点……刻意。”赵诲安贴着左进耳语,“今晚是陛下的登基宴,我觉得有点抢风头。”
左进立刻踢了赵诲安一脚,“谨言慎行!”
赵诲安耸耸肩,斟了一杯酒。“如果这种话连与你都无法说,我就要活活憋死了。“
两人聊着小话,就这样看着太子敬完老臣敬功臣。
突然有个太监快步走来,在太子耳侧低语两句;太子眉眼一冷,敬完功臣后便向世家子弟那边走去,在阴影处一拐,一身张扬蟒袍,直直站在蒋翡跟前。
“蒋二公子,你今年多大?“太子面容和煦。
蒋翡诧异抬头:“十三。”
“怪不得,孤还以为是这宫酿不合你口味。”
“……我不会饮酒。”蒋翡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坐着,连忙一扯衣袍下摆,站起身。
太子却微微俯身,亲自拈起蒋翡案上的空樽,向侧后方伸手。他身后的老内侍立刻躬身向前,将玉壶举过头顶。太子顺势接过,壶嘴对准杯口,酒液便稳稳地注入金樽中。
那时蒋翡年纪太轻,只知道这是无上恩宠,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那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仿佛回到棉州猎场,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蛰伏许久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狠狠咬向他。
“那甚好。”太子笑吟吟地举杯,“你今生的第一杯酒,孤敬你。”
蒋翡接过来,一饮而尽,谢过太子。
一番作秀般的表演。他觉得喉咙辛辣,难受的很,谁的眼神也没捕捉到。只发现下半场身边的窸窣讨论声彻底被掐灭了。
待到夜深宴散,蒋翡原想等池渊一起回寝,赵诲安却说池渊被姑母池贵妃留下在宫中叙话了。
他只好自己一人往回走,不料直接被站在他必经之路中央的蒋瑛堵个正着。
“你舍得落单了?”蒋瑛皮笑肉不笑。
“我……”蒋翡讪讪,他这几天基本没理会自己大哥,心里也有几分心虚。
“父亲叫你去官邸找他。”蒋瑛神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他向前走了一步,蒋翡却莫名觉得自己与大哥的距离远了一点。
“……我知道了。”蒋翡转身要走,突然想起来问道:“你要去吗?”
“我去的可够多了。”他哂笑一声,宫灯一晃,拂袖而去。
父亲的官邸设在皇城外侧,离蒋翡住的斋舍并不远。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地敲了门,听得一声浑厚的“进来”,便推门而入。
蒋如赫端坐在案牍前,抬头望向他,语气冷厉:“跪下!”
蒋翡心下一惊,却仍站的笔直,委屈道:“为什么?”
“为什么?”蒋如赫咬牙切齿般咀嚼着这三个字,眉宇间一派风暴将至般的愤怒,“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么?”
思来想去,蒋翡只记得自己在宫中做过一件坏事,那就是杀了二皇子的鸟。这事确实不光彩。他垂着头回答:“儿子冒犯了二殿下。”
“来之前我便与你和瑛儿讲过,宫中不比棉州,万事须得谨言慎行。你记不记得?”
见蒋翡点头,蒋如赫又冷笑:“当真?我看你是半点没把我的话放心上!”
“请父亲明说!”蒋翡倔强道。
“今日酒宴,二皇子向陛下讨了个赏,你猜是什么?”
一句话出,蒋翡简直魂飞魄散。他第一反应是二殿下是不是想要他一命抵一命,仔细一想大约是不可能,但仍心中忐忑,便惴惴道:“跟儿子有关吗?”
“他求皇上赐你做他伴读。皇上细问了你箭术,又询问了阁老你讲堂上的论才。”
蒋翡瞠目结舌。
蒋如赫面色更冷,“皇上见二皇子有容人之心,懂得惜才,便派人问我愿不愿意留你在京城。结果紧接着,太子就把酒敬到了你那里!”
蒋翡忍不住叫屈:“父亲,这又与我何干?再说了,我不要留在京城,我要回棉州!”
“太子今日与你作这一出戏,你觉得皇上还能留你在京城吗?!”蒋如赫怒不可遏,一把将桌上的一摞书摔到地上。
“你生母卑贱,你不过一外室子!如今却偏偏要出尽风头,像你长兄一般稳重些很难么?新皇刚刚登基,你就要卷进下一辈党争之事!我断了条胳膊才争来的功勋,如今你却要这样惹皇上不快,引满朝非议,来折辱我们蒋家!”
蒋翡哪能想到父亲会这样说他,当即一提衣袍跪了下去,脑中嗡嗡,眼圈泛红。
一张宣纸飘到他身前,蒋翡一看,正是他前几日答的夫子的设问,论“才”与“位”。
他一向不服万事以位高者为先,写论词时虽克制,仍是文笔洒然,字词犀利,如今自己再看,也能见得扑面而来的勃勃野心。
“你既有才华,才更该懂得韬光养晦。”蒋如赫见他如此,不由得叹口气,语气也软了些。他挥挥手示意蒋翡离开,“你去屋外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走。我要歇下了。”
蒋翡低声应了是,转身去门外,又结结实实跪下了。
父亲千言万语,伤他最深的却是一句“生母卑贱”。正因他曾是外室子,才与母亲有相依为命的一段时光,这等侮辱母亲的话他半点也听不得。
想到此他更是难过不服,决意跪到明日父亲晨起。更深露重,他冷得浑身颤抖,膝盖愈发疼痛,却强迫自己就地跪着,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晃晃悠悠的宫灯从远方而来,照亮官邸的梁柱。蒋翡意识昏沉,一时只觉得刺眼,抬起手往眼前一挡。
“天哪,可算找到你了!”一道破锣嗓音长舒一口气般说。
“我等不到你回来,也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急的不行,还睡不着,干脆自己出来找你。”
池渊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冰得一个哆嗦。他定睛一看,蒋翡眼神涣散,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薄霜,唇色更是紫里透青,顿时大吃一惊。
“快走吧,要不又要风寒了。”他不由分说地拽着蒋翡的胳膊,拖他起来。
蒋翡双腿麻木,根本站不起来。况且他打定主意跪到明早,便执拗地推开池渊,低声说道:“你快回去吧,我明早再回。”
池渊脾气也上来了:“我不管你爹怎么罚你,但是你若跪一晚上身体绝对吃不消!我可不要再看顾你一晚!”说着他把宫灯一扔,蹲下身直接将蒋翡背起来。
“我长你一岁,也算你哥。按道理讲,你得尊老,听我的。”他咬牙道。
蒋翡没说话,只觉得池渊背上确实温暖,本就未平的思绪又翻涌起来。他心中酸涩,把脸埋到池渊肩上,无声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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