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十一月中旬，冬意已深，呵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体育馆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球鞋摩擦地板的尖响、少年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沈叙运球突破，轻松晃过一名防守队员，起身跳投。篮球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好球！”队友们欢呼着。
　　沈叙抹去额角的汗水，目光习惯性地寻找江寻的身影。今天的体育课是篮球，江寻对这种对抗性强、规则复杂的团体运动显得无所适从，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在场边的长凳上，看着同学们在场上奔跑拼抢。
　　此刻的江寻果然坐在老位置，眼神放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沈叙知道，这种时候江寻通常是在与脑中的迷雾抗争，试图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记忆碎片。
　　“江寻，要上场试试吗？”体育老师吹响哨子，朝江寻喊道。
　　江寻像是被从深水中拉出来般回过神，轻轻摇头：“我看大家打就好。”
　　沈叙走到场边拿起水瓶喝水，在江寻身边坐下：“不喜欢篮球？”
　　江寻思考了一会儿：“不是不喜欢，是...不记得该怎么玩。”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场馆里的喧闹淹没，“每次看到篮球，我都觉得应该会，但规则和技巧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这种描述让沈叙心中一动。他想起《特殊个体C.X.观测日志》中的记录——江寻的记忆障碍具有选择性，日常记忆重置，但专业知识却得以保留。现在看来，运动技能可能也处于某种灰色地带。
　　休息结束，沈叙回到场上。这节课进行的是半场对抗赛，气氛越来越热烈。几个平时就爱出风头的男生开始卖弄技巧，传球变得花哨而不实用。
　　在一次混乱的争抢中，控球的林浩被两人包夹，情急之下将球大力传出，却失了准头。篮球没有飞向任何队友，而是以惊人的速度直射场边——
　　——朝着正在发呆的江寻飞去。
　　“小心！”几个声音同时惊呼。
　　事情发生得太快，沈叙甚至来不及移动。在他的认知里，江寻肯定会被这记强力传球击中面部，受伤在所难免。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寻甚至没有抬头，视线依然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就在篮球即将砸中他面门的瞬间，他的右手随意地一抬，动作流畅得像经过精密计算，五指张开，手腕微转，便精准地将高速飞来的篮球稳稳接在手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仿佛这不是一次意外，而是经过千百次排练的表演。
　　体育馆内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江寻，包括那些原本在激烈争抢的球员。那一接展现出的反应速度、判断力和手法，远超普通高中生水平，甚至不逊于受过专业训练的运动员。
　　江寻自己似乎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篮球，又抬头看看场上静止的众人，表情从平静转为困惑，最后变成不知所措的慌乱。仿佛不明白球怎么会在他手里，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接住的。
　　沈叙快步上前，从江寻手中拿过篮球，对众人道：“没事，继续吧。”
　　他将球抛回场内，哨声再次响起，比赛继续，但气氛明显不同了。几个同学不时朝江寻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在场馆里蔓延。
　　沈叙在江寻身边坐下，压低声音：“你怎么做到的？”
　　江寻茫然摇头：“不知道……它飞过来，我就……接住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伸展，仿佛在重温刚才那一刻的感觉，“像是……手自己动了。”
　　沈叙凝视着江寻困惑的侧脸，心中的疑团又扩大了一分。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再次证明了江寻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在那个每天重置的记忆之下，隐藏着经过长期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
　　“你以前可能打过篮球，”沈叙试探着说，“而且是高水平的训练。”
　　江寻的眼神更加迷茫：“但我一点也不记得……”
　　“有些记忆不在大脑里，在身体里。”沈叙轻声说。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江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轻轻颤动，仿佛在试图唤醒沉睡的记忆。
　　接下来的半节课，江寻不再发呆，而是专注地观察场上的比赛。他的目光紧随着篮球移动，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进行某种分析和计算。
　　当沈叙再次下场休息时，江寻突然开口：“林浩的投篮姿势有问题，出手点太低，容易被封盖。王哲的防守站位太靠前，容易被假动作骗过。”
　　沈叙惊讶地看着他。这些观察不仅准确，而且专业，完全不像出自一个自称“不记得该怎么玩”的人之口。
　　“你还看出什么？”沈叙追问。
　　江寻的目光继续扫视球场：“我们的防守阵型太松散，左侧有巨大空当。如果对方有个左手球员，很容易突破得分。”
　　果然，几分钟后，对手的一名左手球员就利用这个空当轻松上篮得分。
　　沈叙感到背脊一阵发凉。这种战术洞察力，再次印证了他的推测——江寻的篮球知识不是业余爱好者的水平，而是接近专业教练的分析能力。
　　下课铃响后，同学们陆续离开体育馆。沈叙故意放慢脚步，与江寻走在最后。
　　“你对篮球的理解很深，”沈叙状似随意地说，“不像从来没玩过的人。”
　　江寻的表情复杂：“看着他们打球时，一些概念会自动出现在脑海里——战术、技巧、物理轨迹...但我确实不记得自己碰过篮球。”
　　这种矛盾让江寻显得十分困扰。沈叙能理解他的感受——拥有知识却不知其来源，就像拥有一本书却不知道作者是谁，既充实又空虚。
　　走出体育馆，冷风扑面而来。江寻裹紧了外套，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住着别人的房子。偶尔会发现前任房客留下的物品，却不记得他们是谁，为什么留下这些东西。”
　　这个比喻精准得令人心痛。沈叙想起《特殊个体C.X.观测日志》中越来越长的清单，想起那些异常行为背后的谜团。江寻确实像一栋住着多个“房客”的房子，而那个每天重置记忆的高中生，可能只是其中之一。
　　“如果真是这样，”沈叙轻声问，“你想找到那些‘前任房客’吗？”
　　江寻停下脚步，眼神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澈：“我害怕找到他们，又害怕永远找不到。这种矛盾，你能理解吗？”
　　沈叙点点头。他完全理解。真相可能带来解脱，也可能带来毁灭。在未知面前，犹豫是本能。
　　回教室的路上，他们经过公告栏，上面贴着一张新的通知：旧教学楼拆除工程将提前两天开始，原因是施工队档期调整。
　　“只剩三天了。”江寻轻声念着通知上的日期，眼神恍惚。
　　沈叙的心沉了下去。时间的压力突然增大，他们必须加快进度了。
　　午休时分，沈叙没有像往常一样带江寻去图书馆或旧教学楼，而是来到了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他手中拿着一个篮球。
　　“我想做个实验，”沈叙对江寻说，“试试你的身体还记得多少。”
　　江寻显得有些紧张：“我不确定...”
　　“没关系，”沈叙将球递给他，“就像今天那样，让手自己动。”
　　江寻犹豫地接过篮球，手指本能地调整着握球的位置，动作熟练得不像生手。他站在罚球线上，目光望向篮筐。
　　第一次投篮，球连篮筐都没碰到。
　　第二次，碰到了篮筐边缘。
　　第三次，球在篮筐上转了一圈，掉了出来。
　　江寻的表情越来越沮丧：“看，我真的不会。”
　　但沈叙注意到，尽管投篮不准，江寻的投篮姿势却异常标准——膝盖弯曲，肘部对齐，手腕跟随动作完美。这种身体记忆无法伪装。
　　“再来，”沈叙鼓励他，“不要想，只是感觉。”
　　江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出手。
　　这一次，篮球划出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江寻睁开眼睛，看到球从网中落下，表情震惊得像是看到了奇迹。
　　“怎么做到的？”他喃喃自语。
　　“你的身体记得，”沈叙轻声说，“即使你的大脑忘记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江寻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运球、传球、投篮，动作越来越流畅。那些深埋在肌肉中的记忆逐渐苏醒，尽管他依然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学过这些技巧。
　　当江寻完成一记漂亮的后仰跳投后，他突然停下动作，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沈叙，”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
　　江寻的目光变得遥远：“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个人...是一种感觉。站在巨大的场馆中央，成千上万的人欢呼，记者的闪光灯...还有金牌的重量。”
　　这段话如同闪电划破沈叙的脑海。他立刻将这一信息与《特殊个体C.X.观测日志》中的其他异常行为联系起来——超常的反应速度、专业的运动分析能力、精湛的技巧...
　　“江寻，”沈叙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你以前可能是个运动员。”
　　江寻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运动员...”
　　这个可能性为谜团增添了新的维度。如果江寻不仅是科学家，还曾是运动员，那么他的过去就更加复杂、更加超常了。
　　放学后，他们再次潜入旧教学楼。沈叙特意带上了笔记本电脑，在地下室里，他打开《特殊个体C.X.观测日志》，新增了一条记录：
　　条目12：超常运动能力与身体记忆
　　·日期：11月18日
　　·描述：对象展现出超常的反应速度、运动技巧和战术洞察力，证明其拥有高水平的运动训练背景。同时表现出对自身能力的无知，显示身体记忆与意识记忆的割裂。
　　·新增推测：对象可能曾接受专业运动员训练，或拥有多维度的人生经历。
　　江寻站在时间场发生器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开始工作。他抚摸着设备的金属表面，眼神复杂。
　　“如果我真的有很多‘过去’，”他轻声说，“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是那个打篮球的我，还是画素描的我，或者是研究时间的我？”
　　沈叙没有答案。这个问题的复杂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那天晚上，沈叙收到了一条新的未知信息：
　　“身体记忆是最后的防线。当他全部记起之时，便是循环终结之日。”
　　这条信息与前几条不同，不再警告危险，而是预告结局。沈叙反复阅读着这行字，心中的不安与期待交织。
　　三天后，旧教学楼将被拆除。而在那之前，江寻的身体记忆正在加速苏醒。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
　　沈叙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辰。在那些遥远的光芒中，是否隐藏着江寻过去的秘密？而那个在体育课上不经意间接住篮球的瞬间，是否会成为解开所有谜题的关键？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时间正在流逝，而真相，正在一步步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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