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冷却的余烬
　　周一傍晚在操场的相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燃心里激起的涟漪，持续了很久。
　　那瓶水，他带回宿舍，没有喝，就一直放在书桌上。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早已蒸发，只留下一个清晰的塑料瓶，像一件没有标签的证物。
　　接下来的两天，云境科-教城恢复了它一贯的秩序。
　　陆燃的生活也进入了一种罕见的“静养”模式。他的左膝在队医的嘱咐下，严格执行着每天三次的冰敷和休息，除了去食堂和教室，他几乎都待在宿舍里。
　　时间，忽然变得漫长而空洞。
　　没有了高强度的训练榨干他的体力，没有了球场上的欢呼和对抗来填满他的感官，那些被他刻意压抑在心底的、关于未来的焦虑和身份的困惑，便像潮水般，一点点漫了上来。
　　他最好的兄弟，篮球队的控卫周涛，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燃哥，你这不对啊，”周涛在电话里咋咋乎乎地喊，“论坛那点破事，换别人早炸了，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杨琪那帮小姐妹到处说你坏话，你就不生气？”
　　“有啥好气的，”陆燃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楼下穿梭的无人驾驶巴士，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嘴长在别人身上。”
　　“操，这可不像你。”周涛顿了顿，语气变得猥琐起来，“说真的，是不是早就想分了？我跟你说，经管院那个新来的小学妹，长得跟仙女似的，绝对是你的菜，周末哥们儿组个局，帮你拿下？”
　　换做以前，陆燃或许会笑着应下，把这当成一场新的狩猎游戏。
　　但现在，他只觉得疲惫。
　　那种靠征服和炫耀来证明自己魅力的游戏，他忽然觉得无比乏味。就像一个吃了太多甜食的人，现在只想喝一口最解渴的白水。
　　“再说吧，膝盖疼。”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他知道周涛是好意，那是他熟悉的世界里最常见的逻辑：失恋了？那就找个新的；不开心？那就去热闹的地方。简单，直接，也……空洞。
　　他转过身，目光又落在了桌上那瓶矿泉水上。
　　他想起了林寂。那个男人，用一种完全不同的逻辑在运转。他不会安慰你，不会帮你组局，他只会告诉你“髌骨下脂肪垫炎，建议静养”，然后递给你一瓶水。
　　冰冷，直接，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陆燃拿起手机，第三次点开了和林寂的对话框。他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发个表情。但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他和林寂之间，没有可以插科打诨的共同话题，也没有可以轻松调侃的共同朋友。
　　他们的世界，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2. 意外的信标
　　周三下午，百无聊赖的陆燃又一次打开了校园论坛。
　　他早就对那个“渣男帖”脱敏了，现在上论坛，纯粹是打发时间。他像个幽灵一样，在各个版块间漫游，看着那些学霸们讨论着他看不懂的论文，吐槽着同样让他无感的实验数据。
　　就在他准备关掉页面时，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学术讲座”版块。
　　一个加粗的标题，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的视线：
　　【通知：本周五下午，计科学院《算法导论》公开课，因故由陈清源教授的博士生林寂代讲，地点：A6教学楼-阶梯教室201。欢迎旁听。】
　　“林寂”。这两个字，在满屏的学术名词中，像一个被点亮的、闪烁的信标。
　　陆燃盯着那个标题，看了足足半分钟。他几乎能想象出林寂站在讲台上，对着一屋子学霸讲天书的样子。那会是什么表情？还是那副冷冰冰的、看谁都像在看一个Bug的德行吗？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地、以一个“闯入者”的身份，去窥探那道墙之后的世界的机会。
　　他不用再纠结于如何开口发第一条微信，也不用再思考去哪里“偶遇”。对方已经主动暴露了自己的“坐标”，在一个公开的、他可以合理进入的场合。
　　陆燃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那是一种久违的，类似于比赛前夕的兴奋感。他关掉论坛，将手机扔到床上，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周五，下午三点，A6教学楼。他记下了这个坐标。这一次，他要去追逐的，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个答案。
　　3. 球场上的“支线”
　　周四下午，陆燃的膝盖感觉好了很多。队医允许他进行一些无对抗的投篮恢复训练。
　　他一个人抱着球，走进了空旷的室内篮球馆。
　　“砰……砰……砰……”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在巨大的场馆里产生着回响。这是他最熟悉的声音，曾几何时，这声音能让他忘记一切烦恼。
　　但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每投出几个球，他就会停下来，看向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什么都没等。
　　“可以啊，恢复得不错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涛抱着一瓶运动饮料，大咧咧地走了过来。“我就知道你小子待不住。”
　　“随便投投。”陆燃接过饮料，拧开喝了一口。
　　“还在想杨琪那事儿呢？”周涛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看着他，“兄弟，听我一句劝，那种她不适合你。咱们这种搞体育的，在她眼里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玩你就跟玩孙子一样。”
　　周涛的话，无意中又一次戳中了陆燃内心最敏感的那根弦。
　　“搞体育的怎么了？”陆燃的语气淡了下来。
　　“哎，我不是那意思！”周涛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咱们跟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看计科学院那帮书呆子，一个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除了会敲几行代码，还会干啥？让他们来球场上跑两步，估计都得喘死。咱们有咱们的优势，对吧？”
　　陆燃没有接话。他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在暴雨中背着沉重行囊、步履稳健的身影。豆芽菜？那家伙的体能和意志力，恐怕比队里大多数人都要强。
　　“别想那么多了。”周涛站起身，拍了拍陆燃的肩膀，“周六晚上，‘星夜’酒吧，我约了几个传媒学院的妹子，一起去放松放松。你这‘WCDST第一荷尔蒙’的大名，可不能就这么沉了。”
　　“再说吧。”陆燃把球扔给周涛，“我累了，先回去了。”
　　他没再给周涛说话的机会，转身走出了球馆。
　　走在傍晚的校园里，陆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身边这个热闹的世界，产生了某种深刻的割裂。周涛他们说的没错，他和计科学院那帮“书呆子”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好像也并不完全属于这个只有篮球、酒精和荷尔蒙的世界了。
　　他像一个站在岔路口的旅人，两边都是他不熟悉的世界，而远方那个叫“林寂”的信标，正散发着微弱却又执着的光。
　　4. 出征
　　周五。这一天，陆燃起得比平时要早。
　　他花了十分钟，站在衣柜前，进行了一场小型的“思想斗争”。那些印着夸张Logo的潮牌T恤和篮球背心，被他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塞了回去。最后，他选择了一件最简单的、纯黑色的连帽卫衣和一条深灰色的运动裤。
　　他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扎眼。
　　像一个普通的、要去旁听课程的学生，而不是一个准备去走秀的篮球队队长。
　　下午两点半，他提前半个小时就出了门。
　　从他住的体育生宿舍区到A6教学楼，几乎要横跨大半个校园。他走在路上，感觉像在进行一场“越境”之旅。
　　路边的风景在悄然变化。
　　篮球场和操场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线条笔直、外墙由玻璃和金属构成的建筑。它们的名字不再通俗易懂，而是变成了一串串充满了技术崇拜意味的专业名词：
　　离他最近的一栋，挂着“国家超算云境中心（WCDST分中心）”的银色铭牌，整栋楼听不到一丝人声，只能感受到空调外机排出的巨大热浪。
　　隔壁那栋稍矮一些的，门口的牌子上写着“认知智能全国重点实验室”和“大数据算法与分析技术国家工程实验室”。几名戴着工牌的研究员面无表情地走向入口，那不是一道金属门，但或许比金属更让人感到疏远——那是一整面厚重的深色感应玻璃门，暗得几乎能倒映出天空的云，让人完全看不清内部的景象。
　　其中一人将工牌贴在墙边的感应器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电子音，玻璃门无声但迅速地滑开。而在他们进入后，门又以同样的速度闭合，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仿佛一个精密仪器的组件归位，将内外彻底隔绝成两个世界。
　　更远处，还有“类脑智能研究中心”、“计算光学科研平台”、“无人系统与自主控制研究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无形的门槛，将陆燃熟悉的世界隔绝在外。
　　空气里的味道似乎都变了，汗水的荷尔蒙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冷冽、更稀薄的，混杂着电子设备散热和青草地的味道。
　　这里，是林寂的世界。
　　当陆燃最终站在A6教学楼那栋充满未来感的玻璃建筑前时，他抬头看了看巨大的楼体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冰冷光芒，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只是为了还一顿饭。也许，只是为了满足那该死的好奇心。
　　又或者，他是想亲眼确认一下，那个在荒野里能救他一命的男人，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拉了拉卫衣的帽子，遮住半张脸，迈开长腿，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一个全新的、由逻辑和代码构筑的陌生世界，正安静地等待着他这位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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