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逐光：我偷藏了二十年的，是他的童年

　　午后的画室，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与声响，如同一首欢快的乐曲骤然中断，只余下令人心慌的寂静。

　　孩子们围坐在长木桌旁，一个个耷拉着小脑袋，像被烈日晒蔫了的小苗，提不起半点精神。平日里散落着各色画笔、铺满天真想象的桌面，此刻空空荡荡，只剩下木头原本的纹理和几道干涸的、如同记忆疤痕的颜料划痕。阳光透过凌霄花叶，在空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却照不亮孩子们眼中的黯淡。

　　“墨老师，”小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小手无助地摊开，掌心向上，空无一物，“没有蜡笔了……我们不能画画了。”

　　这句话像一颗沉重的小石子，投进寂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失落的涟漪。其他孩子也小声附和着，叽叽喳喳的抱怨里充满了无措，眼里的光芒仿佛被一同收走了。对于他们来说，不能画画，就像鸟儿被折断了翅膀。

　　顾逐恰在此时踏进画室，这罕见的沉寂让她脚步一顿。她习惯了资源充沛、一切皆可按计划获取的世界，从未想过，一盒小小蜡笔的短缺，竟能瞬间抽走满屋的生机与欢笑。那股熟悉的、能让她心神沉淀的清冽矿物气息，此刻似乎也被这沉重的失落感稀释了。她看到墨驰站在孩子们中间，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让她感觉到一丝凝滞。

　　失落的气氛，在画室里无声地蔓延，几乎要凝结成形。

　　“谁说的？”墨驰沉稳的声音如同定音鼓，敲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色小木箱走来，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成竹在胸的平静，“蜡笔用完了，我们就自己做。”

　　“自己做？”

　　这三个字像拥有神奇的魔力，瞬间驱散了弥漫的阴云。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好奇的小脑袋凑在一起，眼睛重新亮起光芒，紧紧盯着墨驰和他手中的木箱，仿佛那里面装着全世界最有趣的宝藏。

　　墨驰打开箱盖，里面井井有条地放置着旧小铜锅、成块的蜂蜡、一捆捆的棉线芯，以及各种装着五颜六色矿石粉末的小玻璃瓶。瓶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妙的光泽，像是封存了山野的精灵。

　　电磁炉接通电源，发出轻微的嗡鸣。蜂蜡块在铜锅里慢慢融化，从固态变为液态，散发出温暖而甜腻的、如同蜂蜜般的暖香。这浓郁的暖香与墨驰依次打开瓶盖后逸散出的、矿石粉末特有的清冽矿物气息混合在一起，冷与暖，甜与涩，奇妙地交融，形成一种独特而安神的味道，重新弥漫在画室的空气中，也钻入顾逐的鼻腔，让她因连日加班而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松弛了几分。

　　“来，小心烫，就像这样。”墨驰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先示范了一下，然后引导着孩子们，用干净的小木棒，小心翼翼地去搅拌微温的、色泽诱人的蜡液。

　　孩子们兴奋地卷起袖子，露出藕节般的小胳膊，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小手指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五彩斑斓的蜡液，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大花脸，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新奇有趣，笑得见牙不见眼，银铃般的笑声重新回荡在画室里，那纯真的、毫无阴霾的快乐，具有强大的感染力，驱散了所有因匮乏而生的沮丧。

　　墨驰将不同颜色的矿石粉末，像施展魔法一样，仔细而匀速地调入不同的小蜡锅。赭石粉落入，纯净的蜡液立刻被染上大地的暖褐，厚重而踏实；石青粉撒入，瞬间拥有了天空的清澈与深邃；朱砂粉点入，则迸发出生命的炽热与鲜活。

　　“墨老师，”小宇举着一支刚刚脱模、泛着哑光淡彩的蓝色蜡笔，像举着一颗小小的星辰，大眼睛里满是惊奇与崇拜，“这是用那些会发光的石头变的吗？就是您给我们看的，藏在山里会闪闪亮的石头？”

　　“是呀，”墨驰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用指节轻轻擦掉他鼻尖上的一点蓝色蜡渍，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用它们画太阳，光会更暖，像真的能感觉到温度。画天空，蓝得更透亮，像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萌动的心思，如同被春风吹拂的种子，在孩子们中间悄然发芽、传递。

　　他们宝贝似的将冷却定型、泛着温润内敛光泽的彩虹蜡笔，一支支仔细查看，然后郑重其事地藏进自己的小口袋，仿佛那不是蜡笔，而是稀世的珍宝。

　　“我要带回去给妈妈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神秘兮兮地捂紧口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给她变一个彩色的魔术！她一定猜不到是怎么来的！”

　　“我也要！我也要！”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连忙附和，紧紧捂着自己的裤兜，“让爸爸猜猜，我这支绿色的，是什么石头变的！他肯定猜不到是青金石！”

　　墨驰看着这一幕，眼底有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暖意。他随手拿起一支赭石色的蜡笔，在旁边的废纸上轻轻划过，顺滑的触感，留下一条温暖浓郁的色痕，颗粒感带来的细微阻力，让这条线充满了手作的温度。

　　“看，加一点矿石粉，普通的蜡笔就有了山水的味道，有了石头里千万年的记忆。”他像是对孩子们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又像是喃喃自语，说给自己和身旁静立的顾逐听，“就像我们过的日子，有时候觉得平淡，但只要加点心意，花点时间，平淡也能变得多彩，变得有滋有味。”

　　这朴素的生活化隐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逐心中漾开涟漪。她想起自己那些被外卖和速食咖啡填满的日子，高效，却苍白。

　　然而，接下来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顾逐。

　　墨驰没有去拿那些常用的、存量相对较多的矿石粉罐子。他顿了顿，目光在储物柜上层停留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身，踮脚，从柜子最里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取出一个用厚实油纸包裹、用细细麻绳精心捆扎好的小小纸包。

　　那纸包边缘已微微泛黄发脆，透着岁月沉淀的痕迹，被保管得极其妥帖，仿佛一件被时时惦念的圣物。顾逐甚至注意到，在他解开那细心系好的麻绳时，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轻柔。

　　他解开麻绳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的时空胶囊。油纸被层层展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最终，露出了里面一小撮色泽尤为纯正、颗粒细腻均匀、在阳光下仿佛内蕴着星河般深邃微光的深蓝色粉末。这蓝色，比天空更沉静，比海洋更神秘。

　　“这是我妈当年，”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抚摸旧梦般的轻柔与珍视，“在西山北麓那条罕见矿脉里，亲手带回来的钴蓝矿粉。她筛选了无数次，才留下最精华的这些。”他顿了顿，指尖虚虚地拂过粉末上方，仿佛怕惊扰了其中的魂灵，“平时，我连自己都舍不得用，只在……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才会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个个仰着头的、眼睛亮晶晶的孩子，声音里透出一种下定决心的温和，“但今天，我想让它派上最好的用场。”

　　画室里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连最活泼的孩子也放轻了动作，似乎感应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郑重。只有他们用新做的彩虹蜡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轻柔而持续。

　　孩子们用这融入了特殊矿粉的蜡笔，重新涂抹出他们的世界。线条或许稚拙，形象或许歪扭，但那些色彩却异常斑斓、鲜活，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不受拘束的想象力。

　　墨驰的目光柔和地掠过孩子们专注的小脸，最终落在那包被慎重使用的珍贵钴蓝矿粉上，轻声对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的顾逐说：“我妈要是看到这些孩子，用她千辛万苦找到的矿石做着蜡笔，画着他们心里最真的画……肯定很高兴。”

　　他微微侧头，窗外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喉结微动，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份沙哑被一种异常坚定的力量包裹着：“她临走前，总怕我一个人守着这园子，会孤单，会坚持不下去。”他的目光扫过满墙充满生命力的画作，扫过孩子们满足的小脸，扫过角落里那些安静的旧物，最终回到顾逐脸上，与她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相遇，“其实……有这些孩子，有这些颜料，有需要守护的回忆和承诺，我不孤单。”

　　这份深藏的、对母亲绵长而隐晦的思念，在这一刻，被眼前温暖而充满生命力的画面悄然引出，不再是沉重的悲伤，而是化为了继续前行的力量。

　　顾逐看着他被柔和光线勾勒的侧影，那平日里显得坚毅甚至有些执拗的线条，此刻被一种深沉的温柔覆盖，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属于过往的怅惘。她几乎能透过他沉静的眼眸，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跨越了生死的牵挂与承诺。空气中蜂蜡的甜暖、矿石的清冽、孩子们身上干净的皂角味，与他话语中流露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强烈而独特的氛围，将她紧紧包裹。

　　鬼使神差地，她被这种氛围推动着，轻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口许久、带着小心翼翼的问题：“你妈妈……她现在在哪里？”

　　墨驰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凌霄花开得正盛，经历了晨露与午阳，橙红的花朵在夏末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坚韧而绚烂。

　　他转过头，目光穿过擦拭干净的窗格，越过孩子们的发顶，久久地落在那片恣意生长、几乎要覆盖住半边天空的藤蔓与花朵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安宁：

　　墨驰的目光仍望着窗外的凌霄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她变成了风，守着这园子。看着花开花落，陪着孩子们长大。”
　　顾逐低下头，将手中那支融入了珍贵钴蓝的彩虹蜡笔，更紧地握进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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