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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锁心
皇后娘娘的薨逝,如同在沉闷压抑的深宫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未央宫彻底沉寂下来,往日虽也药香弥漫,却总有一丝人气,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宫门紧闭,唯有风吹过檐下铁马,发出单调而凄清的叮咚声,像是在为逝去的女主人吟唱挽歌。
皇上自那日从未央宫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朝政交由几位内阁大臣暂理,后宫更是无暇顾及。薛贵妃虽掌着凤印,协理六宫,但皇后新丧,她也不敢过于张扬,加之皇上病重,前朝后宫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不安之中。
永和宫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往日里瑾妃娘娘虽不争不抢,宫中总还带着四公主静姝的欢笑声和她们研究香道、品尝美食的些许暖意。可这些日子,瑾妃时常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绣着几株兰草的旧香囊。连容嫔过来寻她调香,她也常常心不在焉,配错了几味香料都未曾察觉。
这日午后,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因心中烦闷,又惦记着瑾妃的状态,便带着一碟姜墨染新做的、爽口开胃的山楂糕去了瑾妃的正殿。进去时,发现容嫔也在,她正将一支新调的、气味清冽的“竹露”香递给瑾妃,蹙眉道:“阿柔,你这几日心神不宁,这香有静心之效,你晚间点上试试。”
瑾妃接过香,道了声谢,目光却依旧没有焦点,只是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喃喃道:“这雨……下得人心慌。也不知……边关苦寒,是否也常下雨?”
她这话问得突兀,我与容嫔皆是一怔。边关?瑾妃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兄长们亦在军中,她关心边关并不奇怪,可这语气,却不像是在担忧父兄,倒像是……在牵挂某个特定的人。
容嫔与我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她沉默了片刻,挥手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我们三人。雨声敲打着琉璃瓦,更衬得殿内一片寂静。
“阿柔,”容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有些事,憋在心里久了,反而成了痼疾。今日没有外人,你若想说,便说出来吧。云裳……也不是外人。”
瑾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我们,眼中竟蓄满了泪水,那强撑了许久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旧香囊,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滴在颜色已经有些发白的兰草绣纹上。
“我……”她开口,声音哽咽沙哑,“我原本……是有心上人的。”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亲耳听到她说出来,我还是感到一阵心惊。
“他……叫陆清远,”瑾妃的声音带着遥远的追忆,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不是什么显赫出身,只是我家府上一位西席先生的独子。我们……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读书极好,却志不在仕途,反而对岐黄之术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和热忱。他说,他想悬壶济世,想编撰一部能惠泽万民的医书……”
她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透过重重宫墙,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自家后花园里,拿着草药耐心向她讲解药性的清隽少年。
“我们彼此心意相通,他甚至……甚至私下里向我父亲求过亲。”瑾妃的泪水流得更凶,“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是镇国大将军的嫡女,注定是要被送进宫,为家族巩固权势的棋子。父亲拒了他,将他父子二人逐出了府邸。我哭过,闹过,绝食过……可有什么用呢?家族的利益重于一切。”
“后来,选秀的旨意下来,我心如死灰地入了宫。”她抹去眼泪,语气变得平静,却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皇上那时需要拉拢武将,我凭着家世,也得过几日恩宠,有了静姝。有了孩子,我便彻底绝了念想。我知道,我和他,早已是云泥之别,再无可能。我只盼着他能平安喜乐,实现他济世救人的抱负……或许,或许早已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了吧。”
她将那个旧香囊紧紧攥在手心:“这香囊,是他当年送我的,里面放的是他亲手采制晒干的草药,说是能安神……这么多年,我一直留着,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瑾妃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的雨声。我看着她脆弱无助的模样,心中酸涩难言。原来,瑾妃娘娘平日里那般豁达通透,将永和宫打理得如同世外桃源,将所有心思都放在静姝和我们这些她愿意庇护的人身上,并非天性如此,而是因为她早已将自己的心,连同那份无望的爱情,一起埋葬在了入宫前的岁月里。她不是不争,是早已无心可争。
容嫔轻轻拍了拍瑾妃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待瑾妃情绪稍缓,她才叹了口气,目光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迷离与哀伤。
“阿柔尚且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容嫔的声音清冷依旧,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而我……连这般清晰的念想,都未曾有过。”
我与瑾妃皆看向她。
容嫔,温媛媛,出身江南织造世家,父亲是皇商,富甲一方,却地位不高。她入宫,是为了给家族换取一个“皇商”的名头和宫中采买的便利,是赤裸裸的金钱与权力的交换。
“我们温家,别的没有,就是银子多。”容嫔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我自小便被当作奇货可居的‘贡品’培养,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无不精益求精。他们要把我培养成最精美的瓷器,卖个最好的价钱。”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花重金请来了苏绣大家梅先生教我刺绣。梅先生身边,跟着她的独子,梅子青。”提到这个名字时,容嫔清冷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波澜。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不像他母亲那般严肃,眉眼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如同江南的烟雨,温和而朦胧。他在绘画上极有天赋,尤其擅画花鸟。梅先生教导我针法时,他便在一旁安静地作画,或是替我描摹绣样。”
“我们很少说话,常常便是我在绣架前飞针走线,他在窗边挥毫泼墨,一室寂静,只有丝线穿过绫缎的细微声响,和画笔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声。偶尔目光相遇,他也只是温和一笑,便又低下头去。”
容嫔的语气始终平淡,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双抚惯了冰冷丝线的手,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懂我针线里的每一分情绪,我能看出他画作中的每一处灵秀。我们从未逾矩,甚至未曾单独说过几句话。但我知道,他懂我。懂我对刺绣并非全然出于家族要求,而是真心喜爱;懂我藏在精致面具下的不甘与无奈。”
“后来,选秀在即。临别前,他送了我一幅画,画的是并蒂莲,却并非寻常的娇艳,而是画出了莲茎在水下纠缠的姿态,题了一句诗:‘本是同根生,幽泉各自怜。’”容嫔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身份云泥,命运早已注定,那份未曾言明的情愫,只能深埋心底,如同幽泉下的根茎,各自怜惜,永无见光之日。”
“入宫后,我将所有无人可诉的心思,都倾注在了刺绣和调香里。刺绣时,仿佛他还在窗边为我描样;调香时,那清冷的气息,能让我保持清醒,不沉溺于无谓的幻想。”她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皇上?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不得不依附的君主,是决定家族兴衰的符号。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精神寄托,早已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毫无关系了。”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缝隙,给昏暗的殿内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却照不亮那两颗被深宫禁锢、早已蒙尘的初心。
我看着瑾妃手中紧握的旧香囊,听着容嫔平静叙述下深藏的遗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锁着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多少如她们一般,被迫斩断情丝、将真心深埋的女子。皇后娘娘用生命祭奠了错付的痴情与丧子的绝望,而她们,则选择了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与疏离,来守护内心最后一方不容玷污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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