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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自己的情书
丽江的清晨,空气清冽得像山泉。许念没有再去任何一个景点。她走进古城一家僻静的纸艺店,买了一沓最厚实的、带着粗糙纤维的米白卡纸,一支制作手写信函用的蘸水笔,和一小瓶漆黑的墨水。
她回到了客栈,关上门,将喧嚣与风景都隔绝在外。然后,她在临窗的小木桌前坐下,展开卡纸,拧开墨水瓶。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这不是写给林熹的,也不是写给任何人的。这是一场她与自己之间的、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审判与和解。
她落下第一个字,墨水在纸纤维上微微晕开,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亲爱的,童年的我:」
写下这个称呼,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因为我早已把你弄丢了。今天,我想试着把你找回来。」
「我记得你。记得你蜷缩在楼梯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数着台阶上的裂纹,以为那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角落。我记得你捂着耳朵,试图阻挡门后那些比鬼怪更可怕的争吵声。我记得你饿着肚子,看着邻居家厨房的灯光,闻着飘来的饭菜香,却不敢回家,因为你知道,那个家可能正狂风暴雨。」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时光穿梭的回音。她不再抗拒,任由那些被封印的细节汹涌而出——父亲输钱后砸碎酒瓶的巨响,母亲隐忍的啜泣,家里最后一点积蓄被拿走时,母亲眼中熄灭的光。
她写到他偶尔清醒时,抱着她说“爸爸对不起你”时,那浓重的酒气和真实的悔恨,是如何让她既恐惧又渴望。
她写到她如何学会察言观色,如何把自己缩得更小,如何相信是自己不够好,才导致了家庭的不幸。
「对不起。」
她写下这三个字,笔迹沉重。
「对不起,那个长大的我,选择了和你一样的方式——逃避。我逃进书本,逃进幻想,后来,我逃向爱情,逃向巴黎,逃到香港,逃来云南。我以为跑得够远,就能把你留在那个楼梯间,仿佛你不存在,我就能获得新生。」
「但我错了。我带着你一起流浪。我所有的抑郁、焦虑、自我厌弃,都是你在哭泣,在尖叫,在提醒我你的存在。我用麻木建造了一个透明的牢笼,困住的,是我们两个。」
泪水滴落在卡纸上,晕开了字迹,像一片潮湿的悲伤。她没有擦拭,任由情绪流淌。
她开始写林熹。写那个像阳光一样照亮她的女子,写她的画,她的星空,她笨拙而真诚的温柔。
「我曾以为,她的爱能拯救我们。我像一个贪婪的乞丐,渴望她能用光芒填满我们内心的黑洞。我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当她不堪重负,当我感觉到可能被抛弃的恐惧时,我便用最尖锐的话刺伤她,把她推开。我重现了父亲模式——在亲密关系里,要么卑微乞求,要么毁灭一切。」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忍地剖析自己在那段感情中的角色。她不仅是受害者,也在无意识中,成了施加伤害的人。
书写,像一场精密而痛苦的手术。她一层层剖开自己,看清了所有毒素运行的轨迹——童年的创伤,如何扭曲了她感知爱和表达爱的能力。
她写了整整一天。从晨光微熹到暮色四合。
写尽了羞耻,写尽了恐惧,写尽了那些她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承认过的、阴暗的角落。
当最后一张卡纸被写满,她放下笔,手指被墨水染黑,身心俱疲,像打了一场硬仗。
然而,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轻松感,从那极度的疲惫中,缓缓升腾起来。
那座透明的牢笼,仿佛被这些真诚的、不加掩饰的文字,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她并没有立刻被治愈。痛苦依然存在,记忆依然清晰。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痛苦、被回忆追逐的猎物。
她转过身,直面了它,命名了它,理解了它。
她拿起那厚厚一沓信纸,它们沉重得像她过往的人生。她没有将它们封存,而是整齐地叠好,放在枕边。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消失,玉龙雪山隐入黑暗,古城亮起温暖的灯火。
许念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自己。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冰凉的镜面,仿佛能触摸到那个躲在楼梯间的小女孩。
“我看见你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说。
“我带你回家。”
这一次,不是地理的回归。
而是灵魂的,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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