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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初见
自从朝廷在西边吃了败仗,与西域的互市便管控得极严,每月只有初一十五,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方能进行有限交易。想同他们做香料生意,用时长回报短,实在不划算。
掌柜捋了捋胡须,颇为务实:“娘子既是生意人,难道没听过,先前战事一起,连燕西丝绸行都带头断了与萆乌部的往来,至今未恢复。”
傅茵从前居于深宫,自然不知这些商路细节。也是到了扬州,为着接近万河商帮,她才囫囵吞枣恶补了许多南北货殖的门道。
燕西商行与万河齐名,不过根基多在北方,做的也多是中原生意。战事一起,他们不仅立刻切断了与敌国的贸易,连带着与西域其他几部的往来也谨慎了许多。
其实她很想问万河与萆乌之间是否有过一些商贸,但如此未免显得太过追着不放,她沉默片刻,没再继续追问,转而与掌柜又商议了些香料事项。
而后与掌柜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掌柜亲自客气将她送至楼梯口。
刚踏下通往一楼的木阶,便看见少男少女各自抱着一大摞书,规规矩矩在堂下等候。
傅茵微微侧身,对身后掌柜颔首示意留步,随即回身笑:“你们这是把人家的书肆都搬空了吗?”
陶安露出一口白牙,抢着答道:“青骊姐姐说娘子要看的书可多了,我们挑了好久呢。”
好青骊,果然知道如何拖住这实心眼的小子。傅茵递过去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青骊将脸半掩在书册后,忍住了笑意。
她下了阶,陶安盯着她的手,傅茵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三人走出铺面一段距离,刚才他不好意思当场问,这下才按捺不住好奇:“娘子,那砚台呢?”
傅茵面不改色:“掌柜说我看中的那方石材还需打磨几日,让我过些天再去取。”
陶安“哦”了一声,随即又生出新的疑问:“那娘子怎么还在里头谈了这么久?”
他们买书都费了好些工夫,紧赶慢赶回来,生怕让娘子久等,没想到反倒是他们等了挺久。
“自然是——”傅茵拉长语调,好看的杏眼一眨,手腕一翻,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样物事。
一个是用细牛皮制的护腕,另一支是素雅温润的青玉簪子:“谈生意是顺便,给你们挑礼物才是正经事。”
陶安猝不及防,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手忙脚乱地差点没抱住怀里的书。
青骊噗嗤笑出声来,亲亲热热地接过簪子:“谢谢娘子!”陶安也磕磕巴巴地跟着说:“谢,谢谢娘子。”
傅茵瞧着这小少年平素大大咧咧,此刻却羞赧得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觉得甚是有趣。
可惜这份轻松愉快没能持续多久,傅茵觉得自己先前在商帮里信口胡诌的“香料怕潮”怕是一语成谶了。方才还只是阴沉的天空,云层骤然堆积厚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
啪嗒一声,一滴雨正落在最上的一本书封,墨蓝色的书衣立刻洇开一小块深色的湿痕。
向晚鲤鱼风乍急,尽吹小雨作春冰。
傅茵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幕,算是真切领教了江南春雨的任性。
三人谁也没带伞,忙躲到最近一间茶楼伸出的宽檐下。雨势此刻还不算大,细密如丝,薄帘交织。
她心中盘算着是现在就冒雨跑回去,还是等这雨势稍歇再走。
旁边的陶安突然一拍大腿,懊恼:“完了,我家郎君今日恐怕也没带伞。”
原本像司马这样的官职,出入都有随从鞍前马后,便是品阶低些的官员也有一两个长随。但陶信璋性子低调,身边常年只跟着陶安一人。
傅茵听他这么说,想了想,转身走进茶楼。寻到掌柜,询问能否买一把伞。
茶楼并非售卖雨具的店铺,掌柜原本摇头,说只有一把自用的伞。傅茵也不多言,直接报出了一个高于市价的数目,这下掌柜想也不想,将那半旧的油纸伞取了来。
傅茵拿着伞出来,递给陶安:“快去接你家郎君吧。”
陶安一愣,看着傅茵和她怀里的书,又看看青骊,有些犹豫:“那娘子和青骊姐姐呢?”
“我们另买一把便是,你快去,莫让你家郎君淋了雨回去。”傅茵说着,伸手接过陶安怀里的书,催促他。
陶安这才道了谢,撑开伞,小跑着冲进了雨幕中。
其实青骊方才在茶楼已经听得清楚,掌柜说只剩这一把备用的伞了。她看向傅茵:“娘子,您在这儿等着,奴婢去别处寻摸一把来。”
傅茵却摇头。这雨看着不大,但青骊这一去一回,难免要多淋湿些,她把两人怀中的书先存在茶楼,对青骊道:“我们跑回去如何?”
雨丝确实不大,如绵密的针脚斜斜绣下来,轻而易举便涤荡了积攒的燥热。
傅茵其实很喜欢雨。
小时候哥哥就喜欢带着她在小雨里跑,踩着水坑,溅起老高的水花。每次都被母亲发现,拎回去好一顿数落,然后按在凳子上,用干燥温暖的布巾给她细细擦干身子。
那时虽然挨了骂,心里却是雀跃的。无拘无束与天地亲近的感觉,是深宅大院难得的野趣。
傅茵一手拉着青骊,一手攥着裙摆,小心避开路上较大的水洼,但云灰的绣鞋还是不慎踩进一处浅浅积水。
一圈细小的涟漪以鞋尖为中心荡开。
“啧。”身旁传来一个略显不耐的咂舌——自然不可能是青骊。
一年前的傅茵循声回望,一年前的李添亦微蹙眉头,垂眼瞥着溅上了几点小小泥印的袍角。
傅茵本来因弄脏了他衣服还有点歉意的,没想到这人这般毫不掩饰地嫌弃她。于是瞬间收回了要道歉的话,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朝着旁边另一摊积水踩了下去。
更大的水花溅起,有几滴冰凉直接落在他微抿的唇上。
李添亦迅速抬起宽袖挡在脸前,又嫌弃地“啧”了一声,而后别开脸,似乎懒得再理会她,继续沿着宫道的边缘往前走。
傅茵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专挑路上有水的地方走。她踩一下,他就条件反射地咂一下舌,眉头越皱越紧,行走的路线也越发偏离主干,恨不得贴到宫墙根上去。
还挺能忍嘛,她低头咬着唇笑,肩膀一抖一抖。
今日进宫,母亲特地给她挑了一双底高的绣鞋,此刻踩了好些水,竟还没有多湿。
傅茵正准备出其不意又似毫不经意地再踩一个,额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片硬邦邦的阻碍。
她抬头,发现是他不知何时停了步,忍无可忍地回了头:“你有完没完?”
雨雾润泽了他的睫毛,深沉的眸子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恼意。
人看着清清瘦瘦,骨头怎么这么硬。傅茵揉着微微发痛的额角,比他还理直气壮:“殿下可以报复回来,光会啧,算什么本事。”
世上怎会有这般不讲道理之人。
偏偏还是他昨日亲手选定的太子妃,李添亦觉得自己后半生大抵是灰暗地望不到尽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评价:“幼稚得很。”
天知道,这仅仅是他们见的第二面——第一面在昨日,宫中几位适龄贵女齐聚,由储君择选正妃。
傅茵早就打听过了,十人里有九个押詹二小姐,连她自己都在心里默默投了詹蕴芝一票。
可谁知,那柄象征着储妃之位的玉如意最后却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白玉触手温润,却烫得她差点当场丢出去。
傅茵索性挑明:“殿下,民女斗胆一问,您昨日为何要选民女。”
“为什么选你?”
雨雾氤氲中,他身着浅青常服,身姿依旧挺拔,但湿漉的环境似乎削弱了些许疏离。
他这一句反问倒叫她愣了一下,这语气是怎么回事,好像选她是情理之中,不选她才是意料之外。若非确信二人此前毫无瓜葛,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在何处欠下了情债。
然而她这副怔愣模样落在李添亦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番解读。
数日前,宫廷画师将几位合了八字的贵女小像呈至御前,太后与皇后亦在旁。
那画师对着傅二小姐的画像简直是舌灿莲花,溢美之词滔滔不绝,生怕别人看不出这背后是使了银钱打了招呼的,连母后和皇祖母听着都有几分不自在。
没想到这傅家娘子竟是这般有雄心之人。
其实对李添亦而言,太子妃只是一个必要的位置,谁坐上去区别不大,只要于他有利便可。
詹家与成王暗通款曲,联姻可制衡文臣集团;傅家军功卓著,结亲能安抚武将之心;乔家,乔侍郎向来中立,但也随时可能倒向任何一方……
婚姻于他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步,不止他,天家子女大多如此。
情?
可有可无,若有,便算是锦上添花,没有更好,少些无谓的牵绊。
所以那明显经过“特别关照”的画像递上来,他便相信了这是傅家娘子递出的投名状。她愿意主动踏入这场交易,他也省去日后诸多引导与周旋,索性顺水推舟,就是她了。
而且那画像一侧,还附有一行簪花小楷的情诗。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斜斜扫过来:“不是你写的?”
傅茵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酸意从牙根泛起。
她平日看多了游记杂谈,于这等婉转表意的诗词上实在贫乏,这句子还是她搜肠刮肚许久才憋出来的,自觉既含蓄又巧妙地点明了“心意”。
可她真是冤深似海呐!
当初风闻自己可能入选太子妃,她连夜多方打探,综合所有情报得出一个结论:太子殿下性情清冷,最不喜女子主动逢迎,已至弱冠仍不近女色,显见是厌烦热情似火之辈。
这还不简单,反其道而行之她最擅长。
于是傅茵豪掷银钱,叮嘱画师务必在太子面前积极美言,且定要让太子殿下清晰感觉到是她非常努力地在为自己争取。
谁成想,弄巧成拙。
这太子怎么同传闻中的不一样。
昨日太子妃人选刚定,今日她就被再次召进宫。太后和皇后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言辞温和,关怀备至,末了才图穷匕见。
宫人通传,太子殿下到。
傅茵起身同他见礼,他颔首。两位长辈笑眯眯地,二话不说将二人赶了出来,道是司天监婚期已定,他们便该多相处培养感情。
感情尚无线索,下马威倒是可以给一个,李添亦本就存了几分敲打的心思来,所以也遂了二位长辈的心愿。
可走出慈宁宫,在这绵长宫道上不过行了片刻,听着身后故意踩水的脚步,睨着袍角不断新增的泥点,他开始深深怀疑——
这回这步棋,是不是走得有些草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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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标注:
1.“向晚鲤鱼风乍急,尽吹小雨作春冰”出自杨基《鲤鱼山阻风天甚寒雨皆成霰》
2.“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出自冯延巳《谒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