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周屿安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带着冰冷的重量瞬间钉死了林月如。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内振翅。方才与秦屿交谈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片刻宁静，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连残骸都不剩。她能清晰地看到周屿安眼中那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先是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流露出纯粹的震惊与难以置信，随即，一种沉郁的、几乎能吞噬光线的暗色迅速弥漫开来，将他原本就深邃的眼眸染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苏晴也很快注意到了丈夫身体的瞬间僵硬，以及他目光锁定的方向。当她看清不远处那个穿着黑色长裙、气质清冷的身影时，精心描画的柳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在林月如和身旁那位气质儒雅的男士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回周屿安紧绷的侧脸。挽着周屿安手臂的柔荑不着痕迹地收紧了些，指尖微微陷入他西装的布料中，仿佛在无声地宣示主权。她脸上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周太太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意，浅浅地浮在表面，未曾真正抵达那双看似柔和，实则锐利的眼底。

　　"周总，苏小姐，这边请，我们最近还收藏了几幅不错的抽象作品……"画廊王老板热情地在前引路，试图将他们的注意力拉回正轨。

　　秦屿敏锐地察觉到了身旁林月如骤然僵硬的身体和瞬间褪去血色的脸颊。她握着苏打水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点。他顺着她失神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对显然身份不凡、气场微妙的男女。虽不明就里，但良好的教养和敏锐的洞察力让他立刻做出了反应。

　　"林小姐？"他微微侧身，将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巧妙地挪动了半步，用自己穿着深蓝色西装的身躯挡住了部分来自那边的、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为林月如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带有保护意味的空间。

　　这细微的、充满绅士风度的动作，落在周屿安眼里，却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精准地丢进了积压着易燃物的仓库。他看到那个陌生男人对林月如流露出的熟稔与维护，看到林月如站在那人身边，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玲珑的黑色针织长裙——一种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成熟而疏离的风情。一股混合着尖锐刺痛、莫名焦躁和压抑不住怒意的情绪，如同失控的藤蔓，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缠绕得他几乎窒息。她这么快……就已经有了新的、可以如此自然地并肩出现在这种场合，甚至能让她流露出放松神情的"朋友"了？这三年，她的人生轨迹，早已与他无关，这个认知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屿安？"苏晴轻轻唤了他一声，声音依旧柔美得如同夜莺，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与催促，指尖在他臂弯处又轻轻按了一下。

　　周屿安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下颌线绷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将几乎要黏在林月如身上的视线硬生生撕开，转向身旁一脸探究的王老板，挤出一个极其勉强且僵硬的笑容："抱歉，王总，我们继续吧。"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他被众人簇拥着，向展厅内部走去。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感，仿佛每一块肌肉都在抵抗着某种巨大的拉力。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林月如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从未闯入过他生命的陌生人。可那刻意到极点的回避姿态，那紧绷的下颌线条，比任何复杂的对视都更能说明他内心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们一行人从林月如和秦屿身边不远处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林月如能清晰地闻到苏晴身上那清雅矜贵的香水味，丝丝缕缕，缠绕不休；也能感受到周屿安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能将周围空气冻结的冰冷低气压。她没有抬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握着苏打水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手指上，冰凉的杯壁也无法缓解她掌心的潮湿与滚烫。她屏住呼吸，直到那令人窒息的感觉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稍稍缓解，才敢小心翼翼地吸入一口带着颜料和香槟气味的空气。

　　"林小姐？"秦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真诚的担忧，"你的脸色很不好。需要去后面的休息区坐一下吗？那里会安静些。" 他目光温和，没有任何探究的意味，只是纯粹地表达关心。

　　"不用了，真的不用，谢谢您，秦先生。"林月如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感和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心脏。她抬起头，对上秦屿充满善意的目光，极力想扯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然而嘴角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最终形成一个苦涩而勉强的弧度。"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是这里太闷了，空气不太流通。"她找了一个苍白无力的借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秦先生，谢谢您今天的介绍和讲解，让我受益匪浅。不过，我想……我先告辞了。"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停留一秒，都像是酷刑。周屿安和苏晴的存在，像两根被烧得滚烫的、尖锐无比的刺，毫不留情地狠狠扎在她刚刚试图结痂愈合的伤口上，将那层脆弱的伪装彻底撕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那些被她用高强度工作强行压抑、封锁在记忆深处的过往，此刻伴随着画廊里悠扬却显得刺耳的高雅音乐和醉人的酒香，再次狰狞地、张牙舞爪地浮现出来，将她紧紧包裹。

　　她清晰地想起大三那年，她生平第一幅作品入选一个重要的校际联合展览。她兴奋得像个孩子，第一时间拉着周屿安的手，蹦蹦跳跳地去看。在那个布置简单却充满梦想气息的小小展厅里，他也是这样，站在她那幅还带着稚嫩笔触的画作前，眼神亮得像盛满了星辰，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月如，你真有灵气！以后，等我有了能力，一定给你办一个最大、最棒的个人画展，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才华。"那时，他的眼里只有她，那满满的都是为她闪耀的光芒，几乎要将她融化。

　　而如今，在另一个更高规格、更显奢华的专业画廊里，他们再次相遇。他却连一个短暂的对视都无法给予，身边站着的是他明媒正娶、家世相当的妻子苏晴。他依旧是那个矜贵耀眼的周屿安，而她，却不再是那个能被他珍视地牵着手、满心满眼都是未来的林月如了。

　　物是人非。短短四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带着冰冷的寒意，压得她心口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曾经的甜蜜誓言与眼前的残酷现实形成鲜明对比，巨大的落差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

　　"我送你出去。"秦屿没有多问，也没有戳破她那显而易见的谎言。他只是体贴地、不容拒绝地做出了这个提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她并肩向出口走去。

　　林月如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她此刻确实需要一点支撑，需要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无所遁形、让她所有脆弱和狼狈都暴露无遗的地方。

　　走出画廊厚重的大门，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迎面吹来，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和耳廓。林月如才仿佛重新学会了呼吸，深深地、贪婪地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闷痛驱散。她转向秦屿，再次郑重道谢："就到这里吧，秦先生，再次感谢您。我自己回去就好。"

　　秦屿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强装镇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和地开口："林小姐，确定不需要我送你一程吗？你的状态看起来……"

　　"真的不用了。"林月如打断他，语气坚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的车就在附近。谢谢您的好意。" 她不能再欠下更多人情，尤其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刻。

　　秦屿看出了她的坚持，不再勉强，只是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语气依旧温和："好吧，那请你路上务必小心。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以后在艺术创作上有什么想法，或者……只是想找人聊聊画，随时欢迎。" 他的话语留有余地，体贴地给予了空间。

　　林月如接过那张质感精良的名片，指尖触及的瞬间微微一顿，低声道："谢谢。" 随后，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踩着高跟鞋，快步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独自一人走在回停车场的寂静小路上，夜色浓重如墨，路灯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扭曲，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画廊里那短暂却无比漫长的交锋，像一场无声的、极其残忍的凌迟。周屿安那刻意回避却更显在意的姿态，苏晴那带着审视、比较与宣告意味的胜利者目光，还有自己那没出息的、无法控制的心痛和无所适从的狼狈……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根根冰冷的、淬着往事剧毒的刺，深深地、狠狠地扎进她的心里，每一个呼吸都牵扯出绵密的疼痛。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腕间那枚在夜色中依旧泛着幽幽冷光的银镯。缠枝莲的繁复纹路在阴影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缠绕着她的手腕，也缠绕着她混乱不堪、无处安放的思绪。这枚取不下的镯子，此刻更像是一个讽刺的烙印，提醒着她那些无法挣脱的纠缠与宿命。

　　那些曾经以为甜蜜无比的过往，如今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他温柔的呵护，他信誓旦旦、仿佛能持续到地老天荒的承诺，都在三年前那个决绝的分手时刻，以及之后他与苏晴迅速公开的婚姻事实面前，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她对爱情残存的、最后一点可怜的信仰。

　　原来，那些看似被时间掩埋的往事，从不曾真正过去。它只是狡猾地潜伏在岁月的尘埃之下，耐心等待着一个最不经意的时机，便会破土而出，化作最伤人的利器，给予她致命一击。

　　她终于走到自己的车前，拉开车门，坐进冰冷的驾驶室。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将她所有的力气抽空。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也没有开灯，只是将滚烫的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闭上双眼，任由胸腔里那股无处宣泄的闷痛和巨大的委屈，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无声地、肆意地蔓延开来。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皮质的方向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人得见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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