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糖

　　与吴天那场暴雨中的交易，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在凌清泓的灵魂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弑父的决绝与随之而来的巨大罪恶感，在他体内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底深处那抹异色，却仿佛沉淀了更多难以言说的黑暗。
　　就在这种内心煎熬达到顶点的清晨，周烬再次不期而至。
　　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灰星轨司长袍，依旧是一张毫无情绪波动的脸。他如同一个精准报时的幽灵，出现在凌清泓那间被晨雾笼罩的房门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他本就是这个空间里一个固定的，冰冷的坐标。
　　凌清泓打开门，对上那双隐藏在眼皮低下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睛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周烬的目光，似乎比上次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窥视到他昨夜刚刚缔结的血色盟约。
　　“凌公子。”周烬平淡地开口，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入屋内。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凌清泓身上，“根据日程，今日需进行‘白燎核心’的稳定性检测。”
　　白燎核心？
　　凌清泓瞳孔微缩。这是他第二次听说了。第一次是从六妹凌昭华那里听说，第二次则是现在。
　　听到这个与母亲直接相关的词语。母亲的力量……果然与星轨司的关注有关？这所谓的“核心”，就是母亲留下的“遗泽”吗？那我是不是就有救了？就像六妹说的那样的“平衡”？
　　“什么核心？”凌清泓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警惕。
　　周烬没有回答，而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银灰色金属箱中，取出一件件造型奇特的器具。
　　带有镌刻着繁复星纹的金属圆环，有悬浮在掌心，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棱晶，还有几支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水晶导管，连接着不知名的装置。
　　“你的母亲，白燎女士，是一位罕见的‘原生轨则亲和体’。”周烬一边调试着器具，一边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像是在讲解一个客观现象，“她的生命形态，与‘源点之海’的某种底层波动高度契合。这种契合，并非后天修炼所得，而是与生俱来的‘核心’所驱动。”
　　他抬起眼，看向凌清泓：“而你，继承了她这部分特质，或者说……继承了她‘核心’的一部分碎片。这，才重瞳真正的根源，也是星轨司关注你的主要原因。”
　　凌清泓心中巨震。原来如此！他的眼睛，不仅仅是钥匙，更是母亲遗留力量的显性表征！星轨司想要的，不仅仅是利用他的眼睛去“看”，更是要研究、乃至掌控这源自母亲的“核心”力量！
　　“你们……想做什么？”他声音干涩。
　　“观测，记录，评估。”周烬将那个金属圆环拿起，圆环内侧闪烁着细密的符文，“‘白燎核心’碎片与你这具身体的融合度，其活性水平，以及在外界刺激下的应激反应。这关系到你作为‘钥匙’的耐用性，以及……未来某些操作的可能性。”
　　“操作？”凌清泓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汇。
　　周烬没有解释，只是示意他：“坐下，放松。抵抗会增加数据误差，也会加剧你的不适。”
　　凌清泓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他依言在椅子上坐下，背脊僵硬。
　　周烬走到他身后，将那冰冷的金属圆环轻轻套在他的头上。圆环的大小自动调节，紧密贴合着他的额头与太阳穴，内侧的符文亮起淡蓝色的微光，一股细微的带着探查意味的能量流开始渗入他的头皮。
　　几乎是同时，凌清泓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物感在大脑中蔓延。不痛，但极其不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正在试图探入他的思维深处，触摸某种他自身都未曾清晰感知到的存在。
　　紧接着，周烬将那块悬浮的蓝色棱晶置于他胸前，棱晶投下的光晕笼罩住他的心脏区域。一股更强的吸力传来，凌清泓只觉得胸口一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从那蓝色光晕中强行牵引，剥离。
　　“呃……”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左眼开始传来熟悉的、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的刺痛，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闪烁，破碎的预兆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
　　翻滚的银色雾海，巨大的、无声航行的阴影，还有……母亲模糊的、带着哀伤的回眸……
　　周烬对此视若无睹，他专注地看着连接水晶导管的装置上跳动的光点和数据流，手指偶尔在空气中虚点，记录着什么。
　　“融合度，百分之六十三点七，低于安全阈值。活性波动，不规则，存在周期性衰减……应激反应，等级三，伴有轻微精神侵蚀现象……”他冷静地报出一连串数据，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凌清泓的心上。
　　低于安全阈值？不规则波动？精神侵蚀？这就是他在星轨司眼中的状态？一个不稳定的随时可能“损坏”的试验品？
　　那蓝色棱晶的光芒越来越盛，胸口的牵引感也越来越强。凌清泓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和排斥，仿佛他生命中最本质的某样东西正在被强行暴露、分析、评估。母亲的“核心”碎片，在他的体内发出了无声的哀鸣与抵抗。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右眼尚能维持清明，左眼却已是一片混沌的银芒，破碎的画面与现实的景象交错重叠，让他几欲呕吐。
　　“检测到‘核心’自我保护机制激活。”周烬的声音依旧平稳，他甚至又取出一支装着莹绿色液体的导管，将其接入装置，“注入微量‘宁静合剂’，尝试平复排斥反应。”
　　一股清凉中带着麻痹感的能量顺着导管注入凌清泓的体内，强行压制住那源自“核心”的抵抗。不适感稍稍减轻，但那种被侵犯、被剥离的感觉却更加清晰。他像一只被钉在解剖台上的蝴蝶，所有的秘密都被无情地摊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是永恒。周烬终于关闭了装置，取下了金属圆环和蓝色棱晶。
　　凌清泓几乎虚脱地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如纸，左眼的银芒缓缓褪去，只留下剧烈的抽痛和深深的疲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被掏空了一块。
　　周烬整理着器具，看着记录下的最终数据，镜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情况比预估的略差。”他总结道，“‘白燎核心’碎片与你的生命体征捆绑过于紧密，且处于一种……不稳定的惰性状态。强行抽取或深度激发，都存在导致载体崩溃的高风险。”
　　载体崩溃……凌清泓在心中冷笑，就是死。
　　“因此，”周烬看向他，目光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在找到安全剥离或稳定激活的方法前，你需要保持现状。避免过度情绪波动，避免接触高浓度‘轨则扰动’源，尤其是……与‘源点之海’相关的直接接触。”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联姻之事，或许能提供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有助于延缓‘核心’的侵蚀速度。这也是星轨司未加干涉的原因之一。”
　　凌清泓闭上眼睛，无力再说什么。原来，连他的婚姻，也被计算在维持他这个“试验品”存活期的因素之内。多么讽刺。
　　周烬将一切器具收好，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再次停下，回头看了一眼瘫坐在椅中、如同被狂风摧折过的幼苗般的凌清泓。
　　“凌公子，”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非人的客观，“你的价值，在于你体内的‘核心’。在它被安全取出或彻底失效之前，保护好你自己。”
　　说完，他转身离去，银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中，留下满室的冰冷与死寂。
　　凌清泓独自坐在那里，许久未动。
　　周烬的检查，像一场冰冷的手术，将他体内最深的秘密，母亲遗留的“白燎核心”，赤裸裸地揭示出来，也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不仅仅是被家族出卖、被各方利用的棋子，更是一个体内埋藏着危险宝藏的“载体”。星轨司觊觎这宝藏，却又担心宝藏与载体一同毁灭。
　　保护自己？他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该如何保护自己？在这四面楚歌的绝境中，或许只有那条与魔鬼交易的、弑父的血路，才能让他夺取一线生机，才能让他有机会……反过来，掌控这所谓的“核心”，而不是被它侵蚀，或被他人夺取！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指尖昨日咬破的伤痕已经结痂，留下一点暗红。
　　母亲的力量在他体内沉睡，星轨司的窥探如影随形，凌家的压迫无处不在，陈家的囚笼近在眼前，而吴天的交易……是唯一的生门，也是通往更深地狱的入口。
　　他握紧了拳，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驱散，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核心之蚀，或许无法避免。
　　但他要在被彻底侵蚀之前，燃尽一切，搅动这该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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