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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信
玉溪亭的侍卫们收好赵平臻落在溪边的鱼线和鱼篓,以为跟往常一样,这位殿下又是空军,不曾想那鱼篓还有些重量,里头竟真有一条一尺半的鲅鱼。
墨阳接过侍卫收来的鱼篓,恭喜赵平臻钓了条大鱼。赵平臻净了手,接过侍女递来的白绢擦拭,忽瞥见跪在地上为他换靴的侍女,鬓边似乎别了一朵紫色番红花。赵平臻将白绢丢给一旁的侍女,微微躬身,勾起地上那侍女的下巴。
确实是紫色番红花。
那侍女被勾了下巴,又见赵平臻的目光停留在她鬓边的花上,羞涩地抿嘴笑了,两颊也泛起红晕。
她想,她今日别这花是别对了。临进门时,苏蕙姐姐还叫她把花扔了,幸好她没听,在苏蕙面前做做样子,等她走了,又捡起来别上。看来这穠丽的花才能引起殿下的注意,往日她们听苏蕙姐姐的吩咐,戴的素色花,从不曾勾得殿下分半点神色给她们。怕是苏蕙姐姐嫉妒她们年轻貌美,故意要她们做素净的打扮,才不叫她们抢了她的风头。
哼,今日殿下注意到了她,她定要留住殿下。叫往日欺负她的那些人好好看看,她这样的好姿色,天生就是要做主子的,不该同她们一样在这御苑做服侍人的事。
“殿下……”那侍女娇娇娆娆地轻唤,声音捏得比那蜜糖还甜。
赵平臻闻言,瞥了眼那侍女,见她满脸通红的娇羞模样,不禁笑了,用拇指轻轻揉搓那侍女的唇,“你这花,是从哪儿摘的?”
那侍女垂眸,就着为赵平臻穿靴的姿势,轻搂赵平臻的小腿,整个身子歪斜着往腿上靠,偏偏脸又别过去,作水莲花般不胜凉风的娇羞模样,“回殿下,这是奴婢清早去后山采露水时摘的。”
赵平臻这才想起,后山殊兰院旁确有一片花圃,他记得那片花圃各色花皆有,但不曾留意究竟是哪些花。傍晚那娘子要找的便是这紫色的番红花,御苑外的那片草地只有白色的,不晓得不同颜色的番红花疗效是否相同。
赵平臻正回忆着曾经翻过的药典,小腿处忽感到一种熟悉的温润柔软。那侍女正尽力伏低身子,将胸前两团雪峰贴近他的腿。
赵平臻挑了一下眉,嘴角的弧度弯得更大了些。这侍女倒是个胆大的。
原本勾住那侍女下巴的手,转而又抚上了她的面颊。那侍女受宠若惊,很配合的又娇柔地喊了两声殿下,抛了几个如丝媚眼。
“你叫什么名字?”赵平臻声音放缓,原本清朗的嗓音此刻倒添了几分暗哑,像陈年的酒划过喉间,留下温热的余韵。每个音节都化作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不疼,却是长久的痒。
那侍女被诱惑得禁不住悄悄抬眸,一抬头,又落入那桃花酿般令人沉醉的眼。那眼波仿佛是月夜下的幽潭,深不见底,却映着诱人沉沦的碎光。“奴婢……奴婢名叫姣玉。”
“姣玉?是个好名字,”赵平臻一面念念有辞,一面用食指描摹那侍女的面庞,从眉头到鼻尖,从眼尾到唇边,“姣姣闺中女,玉质世无并。你确实有一幅如玉般姣好的面容。”
那侍女被赵平臻勾得心尖发烫,欣喜地想,再进一步,便可成事。
却听上首的赵平臻陡然冷了声色,“苏蕙”。她正想抬头问发生了何事,为何要唤苏蕙姐姐,冷不防的,心窝结结实实挨了一脚,那一脚将她踹得撞上一旁的矮柜。啪嚓一声,矮柜上的玉壶春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苏蕙得令赶来,还未跨过门槛,听见那声脆响,加快了脚步。路过那侍女时,瞧见她鬓边依旧别着那朵紫色番红花,苏蕙惊愕之余,怜悯又愤恨瞪了那侍女一眼。
御苑的花那是随便能摘的么?!那都是各国和各地上贡的名花奇种,单单一株的价钱便足以买她两条命。偷偷摘了不叫主子看见,也就罢了,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瞒着。偏生这个强出头的,非要戴在头上招摇过市!
苏蕙怒瞪一眼,脚步却不敢停留,直向前去请安,“请殿下吩咐。”
赵平臻又唤人重新打水净手,“殊兰院的花圃,今春还未施肥吧?”
赵平臻眼神示意矮柜边,捂着心口不住吐血的侍女。苏蕙立刻明白,但……
“殿下……姣玉她父亲是金吾卫录事。”
“金吾卫?长兄那边的人啊——那更不该留了。”赵平臻又像平常那般开朗地笑了,好似下令杀一个婢女,跟谈论今日阳光明媚,一样寻常。
苏蕙本想提起姣玉的父亲为她求情,这下不仅没求得了情,反而将事情推向了不可扭转的局面。
苏蕙的唇微动,想再为那侍女求情,却见赵平臻神色较先前更冷了。
如果方才是冬日里的阳光,看似温暖,实则照在身上并无暖意,反而因出门晒太阳,灌了满身风雪。那此刻便是乌云翻涌,不知哪一瞬,震天雷鸣和倾盆大雨就要降临。
苏蕙闭上了嘴。领着侍卫,将那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被拧脖息了声的侍女拖了下去。
——
早春的夜晚,春蝉初鸣,花叶飘香。月影移墙,池鱼藏岩。
赵平煊看着那张愤愤不平的脸,不禁冷笑。“胆敢质问本王。你的性子是越发恶劣了。”
“你究竟有何颜面质问。戕害本王的证据?那封放在你床头矮柜,第二格抽屉里的信,你要做何解释?”赵平煊给自己倒了盏姜茶,好整以暇地抬眸。
孙冬离怔住,仿佛冰水从头淋下,冻得她浑身血液倒灌,不消片刻,便成了一具冻尸。
原来……是那封信的缘故。
孙冬离哈了口气,努力牵动脸部肌肉,想扯出一个笑,好欺骗大脑,消解掉心头浮上的空虚惘然。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偏偏是那封信,那封他们叫她杀他,做投名状的信。
她不能解释。宁愿被误会,被杀头,也不能解释。
母亲好不容易逃出去,兴许,已经过上了温馨美满的日子,她不能再揭开那些旧日的伤疤。她不能再给母亲带去伤害。
孙冬离低下头,半晌静默不语。
赵平煊勾起嘴角,眼睛里却无半分笑意,“怎么?证据确凿,无话可说?”
语气是冷的,声音却含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还不曾见过她这般颓丧的模样。她跪在灯火幽微处,垂着头看不清脸,肩膀塌下去,凌乱的乌发像密密麻麻的蛛丝,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悬在一处峭壁上,任风雪肆虐。
他此刻竟希望她能像刚才那样,激烈陈词,为自己辩上几句。
可她没有。连狡辩都懒得狡辩了么?
被摆在台面上的证据刺穿谎言,羞愧得不敢抬头?
她不是最爱强词夺理,诓骗哄人么?如今这是,想起了早已抛却的良心?死到临头,选择坦荡一回?
赵平煊跌坐回太师椅。
再次面对被信任之人出卖的事实,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平静。那个出卖他的人就跪在那里,他随时可以杀了她。可到底,她救过他。
“周维桢宵禁后闯入城来找你,被城门卫捉进了监牢暂押。”赵平煊理了理衣袍,平淡地说道。
孙冬离闻言,奋力押下去的泪意还是溢了出来。
一步一步,缓缓膝行上前,朝赵平煊磕下了头。
“求殿下救助。”
赵平煊别过头,不看她一眼,兀自整理着桌案上的画笔。那是叶曦上一年,在他赴任山南东道监察前送的。
“你求,本王便要放吗?”
孙冬离动了动早已干枯的嘴唇,想再乞求,赵平煊冷若数九寒冰的眉眼,叫她欲言又止。
忽瞥见桌案左侧,有一柄剑首镶嵌着绿松石的长剑。
“一切都是草民的罪过,与桢哥不相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殿下放过无辜之人。”
“无辜?他劫掠禁城,按律当徒三年。有何无辜?”赵平煊横眉冷竖。
“殿下还要再瞒下去吗?”一滴眼泪淌过孙冬离的脸颊,“若不是殿下刻意为难,叫人换了我和桢哥的路引,桢哥又何至于私闯入城。”
“昔日在南浦村,是草民一人对不起殿下,今日斩杀骏马,也是草民一人所为。桢哥若真有不对之处,也请殿下看在他是赴京赶考的贫苦举子的份上,多加宽恕,让草民代为受罚!”
语毕,这方屋舍又重归静谧。良久,响起刺耳的掌声。
“好一个敢作敢当、舍己为人的勇娘子,”赵平煊放下鼓掌的手,撑在案沿,“孙冬离,本王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究竟是怎么长的,竟这般自信。无论犯了何罪,做错了何事,永远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永远没有悔过之意。”
夜已深,金炉里的香即将燃尽,漏壶也只残余几点滴答声。半掩的窗户被风吹开,孙冬离沾了污泥的衣裳半干,禁不住那侵人肌骨的寒。
“殿下要草民如何。”
——
夜半,本应是灯火阑珊、万籁俱静的殊兰院,此刻却明亮璀璨如白昼,人头攒动若市集。
只因那位成天不着调的殿下,兴致来了。
苏蕙处理完姣玉的事,便经小侍女的提醒,赶来殊兰院回复。只是,刚转入院内,就被眼前混乱的景象所惊。
左边那片魏紫伏了大半,刚长出的花苞折了骨,陷进泥地;右边那丛金带围,叶片七零八落,半人高的枯枝裸露;中间那一株株酒杯花也没好到哪里去,红的紫的皆被随意扔在地上,任来来往往的侍从践踏,灰白色的石板路便开出许许多多花印,只有黄的白的幸免于难,尚且待在枝头。
苏蕙瞧见了墨阳,蹑手蹑脚走过去,又瞧见了一旁正躬身在花圃里翻找的赵平臻。
这位殿下虽往日也是奢靡无度,可像今夜这般糟践,实是罕事。苏蕙眼神问墨阳,墨阳两手一摊,他也搞不懂殿下在想些什么。
“嚯——找着了!”
二人齐齐转头。只见赵平臻抓着几朵紫色五瓣花笑。
剩下的侍从们也都松了一口气。为了找殿下手里的那种花,他们几乎翻遍了整个殊兰院。本该在寝舍里熟睡的时辰,他们却被喊起来,陪着这位玩性大的殿下四处搜寻。好在搜寻半夜总算是找着了,不用因未看护好贡花而受罚了。
赵平臻边往寝殿走,边盯着攥在手里的番红花,墨阳、苏蕙亦步亦趋随侍其后。
前方忽停住脚步,“绿猗剑在哪儿?”
墨阳回道:“在玉溪亭。殿下午间去玉溪亭观鱼,午后去前山密林垂钓时,落在那儿了。”
“明日辰时去取回。”
“是。”
转过连廊,花枝掩映处有侍从啁啾,闻风听得“齐王殿下”“玉溪亭”“女子”等字眼。
赵平臻弯眉,抬脚转向去玉溪亭的路。
墨阳出声提醒:“齐王殿下现下在玉溪亭处理事务,不便打扰吧?”
苏蕙闻言简直要晕倒。这种呆头鹅是怎么混到侍卫首领这个位子的?
跟了殿下少说也有十余年,竟还摸不清殿下的脾性。正是在处理事务,才要去看热闹。等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可去的。
何况齐王殿下不近女色是人尽皆知的,突然带了个女子来玉溪亭,不管是做什么,都足以勾得人心痒,去一探究竟。
赵平臻侧过头,坏笑的眼睛勾得像狐狸,“你们说,二哥这么娇气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爽朗活泼的?柔媚娇艳的?”
近玉溪亭,还未走上跨溪小桥,便见重檐叠层的屋舍灯火通明。屋后梨花翩跹,香气清雅,花瓣四散飘入水中,游鱼顶着花瓣翻了一圈。
二哥果真是极风雅的人物,与女子幽会都要挑玉溪亭这等风雅之地。看来二哥喜欢那娴雅蕙质的。
赵平臻这样想着,加快了看热闹的步伐。
及至门前,赵平臻制止了守门侍从的行礼,叫他们退下。隔着半掩的窗,往里瞧去。
赵平煊正举着他的绿猗剑,脊背绷得像随时要断弦的弓,握剑的双手颤抖,眉头紧锁,眼中含泪,额角青筋狰狞,鼻翼猛烈翕张。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声音低哑得让赵平臻心头一惊。忙挑开窗前恼人的纱缦,去看赵平煊剑指的那人。
乌发散落全身,缩跪的身子小小一团,像刚经历暴雨侵袭的雏鸟,羽翅紧紧环抱,瑟瑟躲进巢穴。
但她始终昂着头,像不屈的鹰。被捆住的双手紧抓着地,那张小脸跟傍晚落水时一样苍白,眼睫被泪水打湿,小巧的下巴滴落泪珠连连。
不似初见时的妖异诡艳,也不似破庙里的幽深静穆,此刻的她是孤冷的,宛若雪原深处屹立不倒的孤松。尽管满脸泪痕,眼神依旧凌厉。
“殿下恨我至深,何不早动手?”她弯起嘴角。
而对面的赵平煊虽举着剑,却迟迟没有挪动分毫。
忽的,她猛然向前扑去,赵平臻来不及高喝阻止,剑身已没入胸口。
赵平煊也被孙冬离这一举动吓得六神无主,忙抽出剑丢在一旁,嘶声怒吼:“你这是做什么?!”
抽剑的后座力逼得孙冬离向后倒去,她偏着身子慢慢回身,声音平静得似冰封万年的河水,“殿下还满意吗?”
“如此,总能两清了吧。”
“滚!————”
赵平煊反手撑住桌沿,怕若不倚靠着桌沿,随时都将脱力,跌落至地。
孙冬离捡起被甩在一旁的剑,割断脚上手上的绳子,“多谢殿下放过草民和草民的哥哥,”回身朝赵平煊一拜,“愿殿下长乐无极、福履绥之。”
言毕起身,跨过那柄染血的长剑,孙冬离捂着胸口的伤,迎着昏暗不明的烛光,推开那扇关了良久的门。
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低头擦干脸上残余的泪水,视线里出现一双玄色织锦靴,身前的风也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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