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

作者:刘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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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昏黄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曳,将两人相叠的影子投在医馆粗糙的土墙上,晃动得如同惊魂未定。

      顾策远抱着宋清漪,一脚踢开虚掩的柴门,大步跨了进去。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却又在将她轻轻放在诊床上的瞬间,泄露出小心翼翼的温柔。他反手将沉重的药箱卸下,搁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此刻才汹涌地漫过心堤,将他淹没。他看着她。她蜷坐在诊床上,素白的衣裙沾满了泥污和草屑,凌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那双空茫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她下意识地将右手藏进袖中。

      “手!”顾策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宋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她微微偏过头,似乎想避开他那灼人的视线,尽管她看不见。

      “给我看看!”顾策远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不由分说,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捉住了她试图藏匿的手腕。

      那只手,冰凉。原本纤尘不染的指尖,此刻沾满了污泥,几道新鲜的擦伤格外刺眼,正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掌缘处,一道较深的划痕横亘着,皮肉微微外翻,边缘沾着细小的沙砾。

      顾策远的心像是被那伤口狠狠剜了一下!他猛地吸了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紧绷:“药在哪里?”

      宋清漪沉默了片刻,空茫的眸子对着药柜的方向,低声道:“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抽屉,长颈瓷瓶。”

      顾策远立刻转身,快步走到药柜前。他记得她指尖掠过这些抽屉时的精准,此刻却带着一种急切的心慌,拉开她所说的抽屉。里面果然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瓷瓶。他拿起那个长颈的,又按照她的指示,找到干净的纱布和一小盆清水。

      他端来水盆,蹲跪在诊床前。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他先用沾湿的干净布巾,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拭她手上和伤口周围的污泥。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最珍贵的瓷器上的尘埃,生怕弄疼了她一分。每一次指尖碰到她冰凉的皮肤,都让他心头一颤。

      擦洗干净伤口,他拔开长颈瓷瓶的木塞,一股清冽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他用指尖沾了乳白色的药膏,屏着呼吸,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她掌缘那道较深的划痕上,然后是那些细小的擦伤。微凉的药膏覆盖住伤口,带来一丝细微的刺激,宋清漪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顾策远的心也跟着揪紧。

      他拿起干净的纱布,开始为她包扎。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一圈一圈,缠绕得小心翼翼,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包扎完毕,他却没有松开她的手。他依旧半跪在那里,低着头,目光死死锁住那缠着白色纱布的手。后怕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以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火山爆发前的震颤,“不许再这样了!”

      宋清漪空茫的眼眸微微抬起,似乎想“看”向他。

      “不许再这样独来独往!”顾策远猛地抬头,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恐惧、愤怒,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如同即将喷薄的熔岩,“山路崎岖!夜黑风高!你一个人!还带着那么重的药箱!要是……要是再像今天这样……” 他不敢说下去,那可怕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足以让他肝胆俱裂!“出了事怎么办?!谁能帮你?!谁能找到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情绪激动到了顶点,几乎是吼了出来:“以后!我陪你去!无论你去哪里看诊,我都陪着你!”

      最后那句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屋内凝滞的空气。

      宋清漪被他话语里的激烈和那“陪着你”的宣言震住了。她空茫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愕然。她微微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轻声问道:

      “以后?你陪我?”

      她的声音像冰泉,瞬间浇熄了顾策远翻腾的火焰。

      她微微侧首,“望”向他声音的方向,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洞察一切的冷冽:“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顾策远的心上。

      “你随时可以离开。”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不过是……路过我这里的一个病人。”

      顾策远浑身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

      “病好了,”宋清漪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锋利,“就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了。”

      “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了……”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声闷锤,狠狠砸在顾策远的头顶!将他刚刚燃起的、想要守护她的炽热火焰,瞬间砸得粉碎!

      “轰——!”

      记忆的闸门被这冰冷的话语生生撞开!压抑了两个月的腥风血雨、金戈铁马,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刻骨的耻辱与仇恨,疯狂地冲垮了他刻意筑起的遗忘堤坝!

      京城!巍峨肃杀的安淮王府!父王那如山岳般沉重、带着审视与期许的目光!
      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叛军猩红的狼首旗帜在火光中狞笑!弩箭撕裂空气、穿透胸甲的冰冷剧痛!
      “逐雷”凄厉的悲嘶!帅旗被铁蹄践踏进污秽泥泞的画面!
      赵莽那声撕裂夜空的“安淮!死战——!!!”和戛然而止的闷哼!
      深渊!急速下坠时,耳边呼啸的、如同鬼哭的风声!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楚与冰冷,清晰地如同昨日!不,比昨日更清晰!它们从未真正远去,只是被他刻意埋藏在这山村宁静的表象之下!

      在这个宛如世外桃源的小山村,在这个弥漫着药香和清苦的简陋医馆里,在这个牵动了他所有心弦、让他甘愿忘却一切身份与过往的女子身旁……这两个月,他竟真的生出了一种错觉。

      一种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抛开那沉重的世子身份,抛开那血海深仇,只做一个平凡“顾远”的错觉。劈柴、分肉、垒柴垛,笨拙地帮她分拣药材,看着她安静地嗅闻草药,听着村民们粗犷的笑声……他甚至贪婪地沉溺于这种错觉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温暖。

      可她现在这轻飘飘的、如同宣判般的话语,却像一只无情的手,将他从那短暂而虚幻的温暖里猛地拽了出来!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将他推回了那冰冷刺骨、布满刀光剑影的现实深渊!

      原来,他从未真正逃离。

      原来,他依旧是那个背负着血仇与耻辱、连帅旗都护不住的安淮王世子,顾策远。

      他僵在原地,半跪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骨骼。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冰冷。

      那冰冷,比这山村的寒夜更深,比那深渊的罡风更刺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她膝上。

      宋清漪似乎感觉到了他情绪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空茫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她微微蜷起受伤的手指,仿佛想抓住什么,却终究只是徒劳。

      屋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周身散发出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森冷死寂。

      那被生生推回的过去,如同沉重的枷锁,再次牢牢地铐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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