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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深渊里去,我们向天光处逃
殿外的梧桐树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季了,本该抽芽的季节,叶子却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在绝望地呼救。
终究,还是要选的。
楚旭挥退左右,独自在殿内枯坐了一夜,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案上的酒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酒液顺着桌沿淌下。
他始终凝视着一幅泛黄的画像,画上眉眼温婉的女子如人间谪仙般,与楚昭华有七分相似。他指尖轻抚画中人的眉眼,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宁儿,”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低语,声音里带着酒气的浑浊,“月璃国灭,你看,害你的人,又死了一个。”
他忽然蹲下身,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里泛起哽咽,“可我好像……还是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你,留不住昭华,留不住江山,连昭宸……连昭宸还没真正长成真正的帝王,如今连这满院的梧桐,我也要留不住了吗……”
天光微亮,窗纸透进第一缕灰白,薄光照在画像的裙裾上,映着他眼底的红丝。
从小跟随的贴身内侍福安端来的醒酒汤凉透了,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窗外那几株梧桐出神。
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像是对着他倾诉,又更像自言自语:“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
老太监垂首不语,见他起身往殿外走,忙提着灯跟上。
春寒料峭,楚旭抚摸着梧桐粗糙的树干,指腹被树皮磨得生疼,“可我已经种了满院子的梧桐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宁儿,你说,朕是不是……终究成了自己最恨的样子?”
风卷着残叶掠过脚边,他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泪。
他一直以为,他与先帝不同。他为了沈昭宁,不惜弑父夺权;为了楚昭宸,不惜用妹妹安危相胁,也要亲手磨利他的帝王刃。他恨昭华,恨这孩子的出生带走了她母亲,恨她身上流着月璃的血;他怕,怕这孩子像沈昭宁一样飞远……
可到头来,面对楼兰的铁骑,面对摇摇欲坠的江山,他竟也走到了这一步——用一场和亲,去换江山的苟延残喘?
生在皇家,就没有随心所欲的命。
“去……拟旨吧。”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准了楼兰的求亲。”
夜王离宫时,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
使臣离宫的消息传到长乐宫时,暮色正漫过回廊的雕花栏杆。
鹿黎寻到楚昭华时,她正对着铜镜发呆,鬓边那支桃花还斜插着,是昨日鹿黎替她簪上的,此刻花瓣已蔫了大半,眼底的红丝泄露了彻夜未眠的疲惫。
“跟我来。”鹿黎拽住她的手腕往外走,银铃在寂静的宫道上叮当作响。她没问去哪,只乖乖跟着。
【长乐宫院落外的桃花林中】
桃花林里的风带着甜香,鹿黎和昭华靠在最粗的那棵桃树下。鹿黎脚边堆着三四个空酒坛。手里这壶桃花酿刚开封,清冽的香气混着花瓣落在楚昭华发间,她正捡着落在石桌上的花瓣,指尖轻得像怕碰疼了它们。
鹿黎猛灌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人心里发暖。“和亲那事,你真打算应了?”
她捏着花瓣的手一顿,没回头,只低声道:“父皇已有旨意……”
“旨意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自己怎么想?”
鹿黎又猛灌了一口,酒劲上头,声音也跟着发沉:“快说啊!小笨鸟,一月后楼兰的人就来接亲了,现在不说,等上了花轿就来不及了。”
她沉默着,指尖的花瓣被捻得发皱。
鹿黎正想再问,她忽然转过头,眼里蒙着层水汽,没等鹿黎反应,就一把夺过鹿黎手里的酒壶,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滚进衣领里。
“我不想!”她攥着酒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我一直作为公主活着,学着母亲的样子,知书达理,不争不抢。可是这次我我不想嫁去楼兰,不想做和亲的棋子!鹿黎,我想逃……我想活下去,为我自己活一次!”
酒壶从她颤抖的手里滑下来,滚落在铺满花瓣的地上,剩下的酒液渗进泥土里,混着桃花的甜香。
鹿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早该这样了。”
“我们今晚就逃,你的愿望,就由我替你实现吧。”
入夜,皇帝楚旭的寝宫外。
鹿黎握紧碎影剑,剑身贴着袖管滑出寸许寒光。皇帝寝宫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门内烛火摇曳,她正欲寻隙潜入找到噬心蛊的解药——手腕忽然被一股蛮力攥住,紧接着口鼻被捂住,整个人被猛地拖拽着往后退。
后背撞进一处阴暗的墙角,她才看清来人。楚昭宸一身玄色劲装,额角渗着薄汗,正用眼神示意她噤声。
鹿黎挣脱他的手,剑已悄然入鞘,并不动声色地把剑藏到身后,她没打算让任何人掺和,包括这位处处护着妹妹的太子。
楚昭宸靠在墙上喘了口气,看了眼她藏在身后的剑:“藏什么,我们做了三年对手,你这点心思,我还猜不透?”
两人距离咫尺之间,呼吸打在鹿黎耳廓,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昭华不愿和亲,你想带她走——别否认。”
鹿黎抿唇不语。他却忽然站直身体:“天下的错,江山的债,本就不该让一个女子承担。”
她猛地抬头,看向楚昭宸,他却别过脸,耳尖泛着可疑的红,声音闷得像埋在土里:“今夜我会陪父皇喝酒,把他灌醉……那噬心蛊的解药,我去拿。”
他顿了顿:“你……速去长乐宫带昭华,抓紧时间。”
远处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楚昭宸往阴影里缩了缩,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鹿黎望着他的背影,握紧了剑,转身向长乐宫奔去。
【皇帝寝宫内】
摇曳的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晃了晃,楚旭执杯的手悬在半空,酒液顺着杯沿淌下来,侵染明黄的龙袍。
楚昭宸坐在楚旭对面,观察着父亲愈渐迷离的神色,不时给父亲的杯里倒酒。
“昭宸啊……”楚旭忽然抬眼,神色不清,自顾自说着,“殿外的梧桐,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他笑了笑,酒气混着苦涩漫开来,神志不清,喃喃自语。
“你说,要是我不是皇帝,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要是当年我放她走,结局会不会不同……”
“要是……”
话音未落,酒杯“当啷”一声坠在地上,楚旭趴在桌上,鼾声粗重,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霜色,比白日里看着老了二十岁。
楚昭宸僵立片刻,指尖颤了颤,轻轻探向父亲的衣袖。摸到一个冰凉的小瓷盒时,心头一喜。他攥紧瓷瓶,转身快步走出寝宫。
长乐宫内。
鹿黎陪楚昭华回长乐宫收拾行装,打开衣柜时,那身绣着鸾鸟的精致嫁衣正静静躺在那里,金线在月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抓住领口,猛地一撕,“刺啦”一声,将繁复的裙裾撕得粉碎。
“这嫁衣,谁爱穿谁穿去。”她喘着气,眼里却亮得惊人。
“走了。”鹿黎拽住她的手,刚出殿门,就撞见楚昭宸快步走来,手里举着个瓷瓶:“解药拿到了,快走!”
三人往宫门赶,守宫门的侍卫见是太子,都躬身行礼,没人敢拦。出了城门,楚昭宸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玉佩递给鹿黎:“这是我的信物,往南走,那里有我的人接应。”
楚昭华忽然拉住他的衣袖,眼里含着泪:“哥,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别管这里了!”
楚昭宸低头看了看她,又回头望了眼灯火通明的皇宫,忽然笑了:“傻丫头,我是太子啊。”
他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你们走,我得回去。楼兰要的是和亲,我偏不给,我给他们一场硬仗。”
临走前他深深看了一眼鹿黎,两人相顾无言,但都明白彼此的心意。
你护好江山,我护好你妹妹。
他调转马头,没再回头,声音在夜风中传来:“照顾好自己!”马蹄声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越来越远。
“我们也走吧。”
鹿黎握紧楚昭华的手翻身上马,她的指尖冰凉,却攥得很紧。楚昭宸的人已经引开了最后一批追兵。城门守卫稀疏,暗处几声闷响后,连最后一丝阻拦的动静都没了。
“驾!”
马冲出城门的瞬间,夜风掀起公主的裙角,像是展开自由的翅膀。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困住她十六年的宫城在夜色里只剩模糊的轮廓。
鹿黎勒紧缰绳,声音被风撕得有些碎,“往南走,过了江就安全了。”
她点点头,眼里映着漫天星子,忽然笑了,比御花园的桃花还要亮。
她们一路无言,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却像在说同一句话——往前,别回头。
太子的马蹄踏向宫墙深处,朝着那片注定要背负的烟火;鹿黎的马蹄奔向宫墙之外,朝着那片从未踏足的旷野。
他往深渊里去,我们向天光处逃。
没人说再见,也无需再说。
皇城城墙上。
城墙最高的角楼上,楚旭凭栏而立。他的侧脸一半浸在远处灯火的余光里,一半隐在深不见底的暗影中,像一尊苍老的雕像。目光落在远处阑珊的灯火上,一手握着半壶残酒,另一手反复摩挲着那枚裂痕遍布的玉佩。
夜风掀起他的龙袍,寒意刺骨,他却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与这浓重的夜色融成了一体。
远处马蹄声渐远,他忽然低低笑了,笑声被风卷着,散在夜空里:“逃吧……逃远些,别再回这肮脏的皇室了。”
他对着虚空喃喃,像在问谁,又像在自语:“宁儿,这样……是不是才算圆了你的愿?”
玉佩的裂痕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南方的夜空,那里星子明亮,亮得灼眼。
宫墙之外的灯火越发明亮,他别过眼,将半壶残酒猛灌进喉,转身向阴影中走去,身影一寸寸沉入这片光明照不到的暗处。
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与那片光明彻底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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