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渡

　　凌无涯目光投向了静室内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影。

　　云辞依旧平静，大多数时间闭目养神，偶尔与晓儿说几句话，或者在他修炼时出言指点。

　　他身上没有任何灵力剧烈波动的迹象，甚至比之前更加气息内敛。

　　但凌无涯知道，一定与他有关。

　　是那深不可测的境界带来的无形影响？

　　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被动触发的守护机制？

　　是云辞的手段过于莫测高深？

　　凌无涯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这个被他亲手摧残、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他和晓儿的人，也成为了凌天宗内他最可以相信的人。

　　凌无涯的心情复杂难言。感激与愧疚交织，更添了几分钦佩。

　　他并未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护卫部署，同时，他处理宗门事务的手段，在面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反对势力时，愈发显得雷厉风行，带着一股被触怒后的冰冷杀意。

　　凌无涯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而风暴眼中，那片看似最脆弱的净土，或许才是最终决定胜负的关键。

　　庭院里，石榴花已开始凋谢，结出了青涩的小果。

　　云辞躺在椅上，微合着眼，似乎对周身涌动的暗流一无所觉，又或许，是早已洞悉，却并不在意。

　　而凌晓，依旧在阳光下挥洒着汗水，无忧无虑，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多方势力博弈的焦点，更不知道，他最依赖的云叔叔，无形中已为他筑起了一道连他父亲都无法企及的、绝对安全的壁垒。

　　随着暑日渐盛，烈日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被热浪扭曲，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波纹。

　　聒噪的蝉鸣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暮，声声不息，更添了几分闷热与烦躁。

　　这酷热的天气，对云辞而言，是另一种无形的负担。

　　高温加剧了身体的消耗，即使静卧不动，那沉坠闷窒的心口也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温热的巨石，呼吸变得更为吃力，额角时常渗出细密的、并非因活动而产生的虚汗。

　　云辞本就偏低的体温，在暑气蒸腾下，反而更显出一种不正常的冰凉与脆弱。

　　凌无涯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那张躺椅从阳光直射的庭院中央，转移至连接偏殿与庭院的一段宽敞通风的廊下。这里既有穿堂而过的凉风，又能避开烈日的直接曝晒，檐角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提供了庇护。

　　云辞被安置在这里时，眉宇间那细微的蹙起似乎舒展了些许。

　　他依旧躺不太久，但这廊下的片刻清凉，于他而言，已是酷暑中的一份难得的慰藉。

　　与云辞的畏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凌晓的茁壮成长。

　　小家伙除了换上个大碗喝水外，似乎完全不受暑气影响，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在院子里、廊檐下练习基本功。

　　烈日将他原本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个子也似乎悄悄窜高了一小截。

　　他挥舞拳脚时，动作更加流畅，眼神明亮，精神头十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蓬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

　　他偶尔会跑到廊下，拿起放在云辞躺椅旁小几上的暖茶咕咚咕咚喝上几大口，然后用袖子胡乱抹一把汗，冲着云辞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又转身投入练习之中。

　　然而，这看似平静和谐的夏日图景背后，潜藏的暗流并未平息，反而因表面的蛰伏而显得更加危险。

　　反对势力在经历了几次莫名其妙的失败和凌无涯愈发凌厉的整顿后，似乎学乖了。

　　他们不再轻易出手，表面上变得异常安分，甚至对凌无涯的新政也表现出一副顺从配合的姿态。

　　但凌无涯安插的眼线回报，几个为首的长老私下会面反而更加频繁，似乎在密谋着什么更大的动作。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在宗门高层之间无声地弥漫。

　　凌无涯心知肚明。

　　他按捺住立刻清洗的冲动，选择了放长线钓大鱼，暗中调动可信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查明、掌握了更多证据，却引而不发。

　　凌无涯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彻底清除毒瘤的机会。

　　这份隐忍和耐心，与他往日雷厉风行、稍有忤逆便血腥镇压的风格大相径庭，也让那些暗中观察他的人，更加摸不透他的想法。

　　与此同时，也许是为了凌晓打熬筋骨的时候不会因过于炎热而中暑，也或许是为了让云辞能更舒适一些，凌无涯亲自监督，改造了云辞居住的这方偏殿院落。

　　他命人在庭院四周和廊下埋设了数块巨大的、取自极北冰原深处的“寒玉石”。

　　这种玉石能持续散发出温和的凉意，却又不会像冰块那样产生刺骨的寒气。

　　同时，在静室和廊下的特定位置，摆放了几尊造型古朴的“冰鉴”，里面放置着普通的冰块，由专人每日更换。

　　冰块融化时吸收热量，并通过冰鉴上巧妙的孔洞，将丝丝凉气缓缓送出，与寒玉石的效果相辅相成。

　　经过这番改造，院落范围内的温度明显降了下来，如同一个独立于外界酷暑的清凉结界。

　　穿堂风经过寒玉石的冷却，变得舒爽宜人；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冰雪般的清新气息。

　　云辞再次被搬到廊下躺椅上时，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凉爽，他闭合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这几日一直微蹙着的眉宇终于舒展开来。

　　他沉默的接受了这份细致的体贴，并没有直接对此表示出什么回应。

　　凌无涯站在廊柱旁，看着云辞眉宇间那细微的放松，又看了看院子里挥汗如雨却乐在其中的儿子，最后将目光投向院墙之外，那片被烈日灼烧、暗流涌动的宗门天地。

　　廊下清凉静谧，孩童挥汗成长。

　　院外暑气蒸腾，阴谋暗中酝酿。

　　而凌无涯身处其间，一边是必须守护的微光与安宁，一边是亟待清理的积弊与危机。

　　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

　　如今他所做的这一切，无论是照顾，还是布局，都只为了维系住这方院落之内，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与温暖。

　　蝉鸣依旧聒噪，夏意最浓时，连廊下的穿堂风都带上了几分温热。

　　这间偏殿院落，总算因着寒玉石与冰鉴的巧妙布置，还能维持一方舒适的清凉。

　　云辞安然接受着这份由凌无涯精心营造的舒适，如同接纳四季流转般自然。

　　对于凌无涯日益细致的照料，也仅仅是极轻地颔首，或递过一个平静的眼神。

　　真正引起云辞注意的，是凌晓的成长。

　　小家伙不仅个子见长，筋骨强健，随着数月修行不辍，体内那沉睡的残余药力似乎被逐渐唤醒。

　　云辞能清晰地“看”到，那源自他心头精血、曾作为“药引”融入凌晓生命本源的星辰灵力与百余种灵药的残余药性，正被孩子自身的活力与正确的修行法门一点点激发、融合。

　　这让凌晓的气息愈发纯净浑厚，眸光湛然，举手投足间，隐隐多了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内敛的灵光。

　　看着这株因自己之“血”破而后立的幼苗，纵使云辞那看破一切的淡然心境里，也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关爱

　　与此同时，凌无涯的布局也到了关键阶段。

　　他表面上开始显得“懈怠”。

　　宗务处理得按部就班，对于之前整顿引发的些许反弹，也采取了怀柔安抚的姿态，甚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利益分配上，对那几个跳得最欢的长老做出了让步。

　　他刻意将更多的时间留在云辞的院落里，亲自侍弄那些驱暑的冰鉴，研究更适合云辞夏日服用的清淡药膳，陪着凌晓说说话，俨然一副“内事为重、外事暂且告一段落”的模样。

　　这麻痹性的姿态果然奏效。

　　暗处的反对势力见他似乎沉溺于“天伦之乐”与照料病患，警惕心大减，认为他锐气已失，正是动手良机。

　　他们暗中串联的频率加快，调动资源的动作也大胆起来，一张针对凌无涯权位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自以为隐秘的一切，在凌无涯早已张开的监视网中，清晰无比。

　　就在这内外局势微妙的时刻，云辞察觉到了一个更迫近的“契机”。

　　他“看”到凌晓体内那被激发的残余药力，已逐渐充盈至四肢百骸，形成了一个短暂而宝贵的“饱和”状态。

　　这状态如同潮水涨至最高点，是进行深度梳理、伐毛洗髓，彻底化去药力残渣、夯实道基、并引导那部分精纯的星辰灵力与孩子自身灵根完美融合的最佳时机。

　　若错过，这些力量则会逐渐沉淀，成为未来修行路上难以察觉的细微阻碍。

　　如果云辞身体康健，以他的境界修为，与自身骨血的感应，引导这个过程，简直轻而易举。

　　但问题恰恰在于他的身体。

　　激发药力伐毛洗髓，这需要高度凝聚心神，在短时间内保持极致的专注和对力量精微的操控。

　　而他这具身体，此刻却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稍有不慎，平衡便会被打破。

　　他清晰地记得上次心境突破时，那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反噬带来的濒死体验。

　　虽然如今力量已温顺，但与这脆弱容器的矛盾依旧存在。

　　引导凌晓伐毛洗髓，是否会再次引动他体内那浩瀚星河的波澜？那反复出现的胸口瘀紫，便是最明确的警告。

　　云辞沉默地躺在廊下的清凉中，目光掠过庭院里正认真练习一套新学步法的凌晓。

　　孩子眼神专注，动作间已初具章法，周身气机圆融，显然很快就会进入残余药力的活跃顶峰。

　　时机将至。
　　而他……

　　冒着自身平衡被打破的风险，成全这孩子的道基圆满？

　　静观其变，顺应天命，任由这难得的契机流逝？

　　云辞缓缓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无垠的识海。

　　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确认自己这具残躯，能否承受住那片刻的“涟漪”。

　　院落外，凌无涯布下的网正在收紧；院落内，一场关乎未来道途的抉择，也悄然悬于云辞的心头。

　　蝉声依旧，却仿佛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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