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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担忧
樊康平喉结滚动,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和连日来的焦躁,奇迹般地被这轻柔的话语抚平。
他看着长生乌黑的发顶,看着他的手指,前所未有的柔软情绪漫上心头。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蹲在面前的少年紧紧揽进怀里。
长生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狎昵的成分,充满力量,带着硝烟和汗水的味道,更像是郑重的托付和无声的承诺。
“好。”樊康平的下巴抵着长生的发顶,声音沉缓有力。
“老子答应你,一定好好的回来。等这天下太平了……”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等这天下太平了。
老子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江南水乡。
过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
长生把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闭上眼睛。
“少帅,”他闷闷地说,“一定要小心。”
樊康平收紧手臂,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天还没亮透,师部大院已经人喊马嘶,一派肃杀之气。
士兵们默默地检查枪械,搬运弹药,粗重的喘息在寒冷的晨雾中凝成白霜。
长生站在厢房门口,看着樊康平一身戎装,正厉声下达最后的指令。
该交代的,昨夜都已交代过了。
粮草,路线,后续接应……
甚至他若回不来,部队该如何转移,都安排妥当。
可长生心里还是像揣块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樊康平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勒住缰绳,目光扫过送行的人群,最后定格在长生身上。
长生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棉军装,站在角落,嘴唇抿得发白,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里面水光氤氲,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樊康平最看不得他这副样子,那红着的眼眶比任何枪炮都让他心头烦躁。
他眉头一拧,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却不是朝大门,而是朝着长生走过来。
战马喷着响鼻,在长生面前停下。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冰冷的金属和皮革的气息。
“哭什么?”樊康平的声音依旧粗声粗气,但刻意压低些,“老子是去剿匪,又不是去送死。”
长生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声音有些发颤:“没哭……少帅,山上风大,您护膝一定戴好,夜里凉……”
谢长生絮絮叨叨地说着,都是些琐碎的叮嘱。
樊康平听着,出奇地没有不耐烦。
他忽然打断长生,“还记得之前给你那个弹壳吗?”
长生点点头,不明所以。
“三年前,”樊康平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就是那玩意儿,从这儿打进去,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
“你收好了,这回……让它保佑老子。”
樊康平盯着他的眼睛,猛地一扯缰绳。
“出发!”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队伍像一条灰色的长龙,缓缓驶出师部大院,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挺拔的背影,谢长生才允许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记得樊康平的话,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着。
这一整天,长生都过得浑浑噩噩。
他机械地做着平日里该做的事,打扫樊康平的房间,整理他留下的文书,可心却早已跟着那支队伍飞到了险峻的黑云山。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将天边染得凄艳。
谢长生越想心里越慌。
山上到底怎么样了?
土匪凶悍,地形险要……
少帅他……
各种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他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抽起来。
“长生。”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长生慌忙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看见庄承煜不知何时来了,正关切地看着他。
“庄先生……”长生声音还带着鼻音。
庄承煜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没有追问,只是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担心康平?”
长生接过手帕,攥在手里,没有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康平从小就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打仗的经验很丰富。”庄承煜的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既然敢去,就一定有他的把握。”
长生低着头,小声说:“我知道少帅厉害……可我就是怕……”
“怕,是人之常情。”庄承煜看着他,“但你可知,康平他们为何非要去剿这伙土匪?”
长生想了想:“他们祸害百姓。”
“是,也不全是。”庄承煜望向远方沉沉的暮色,眼神悠远。
“这乱世,军阀混战,外敌环伺,百姓流离失所。”
“康平常说,他这辈子,或许看不到真正的太平盛世,但他愿意去做那块垫脚石,去扫清这些祸害,哪怕只能让一方百姓暂时安稳,也是值得的。”
他转回头,看着长生:“他肩上扛着的,不只是你我的牵挂,更是这身后万千百姓的期望,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担当。”
长生怔怔地听着。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樊康平那些暴躁脾气下的内核。
那不是单纯的武夫之勇,而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长生声音里带着自责,“只能在这里干等着,什么忙也帮不上。”
庄承煜摇摇头。
“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稳固后方,让他无后顾之忧,这同样是重要的,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该站的位置,该做的事。”
“你如今读书识字,明事理,辨是非,将来未必不能以其他方式,为这天下尽一份力。”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长生,情义在心,不在形式,你这份牵挂,康平他……是懂的。”
暮色四合,院子里渐渐暗下来。
庄承煜的话像阵清风,吹散了长生心头的迷雾,也让他胸口那沉甸甸的担忧,似乎减轻少许。
是的,他得等着。
等着那个承诺会好好回来的人。
在这等待里,他也不能只是徒劳地担忧,他得做点什么,比如,像庄先生说的,多读点书,多明白些道理。
他抬起头,看向庄承煜,眼神比刚才坚定了许多:“庄先生,您今天还教我读书吗?”
庄承煜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光,欣慰地笑了:“教。”
樊康平上山剿匪的第八日,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被同僚搀扶着,踉跄跄撞开师部大院的门。
狰狞的刀伤还在汩汩冒血,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几乎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嘶喊出来:
“中计了……少帅……黑云寨……有埋伏……”
消息像冷水滴进滚油锅,瞬间炸开。
师部里留守的几位军官脸色剧变,李参谋长一拳砸在桌上,茶盏震得跳起老高:“他娘的!果然有诈!”
原来,那黑云寨土匪故意露出破绽,引樊康平主力进入峡谷,却早在两侧山崖埋下伏兵滚木石。
队伍被拦腰截断,首尾不能相顾,伤亡惨重。
樊康平为掩护部下突围,亲自断后,身陷重围,如今生死不明。
长生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后院井边打水。
水桶哐当一声掉回井里,冰冷的井水溅一身却浑然不觉。
“少帅……”他喃喃着,眼前一阵发黑,全靠扶着井沿才没瘫软下去。
不行,不能慌,少帅还在山上!
这个念头像根救命稻草,让他强行稳住心神。
他深吸几口气,逼退眼眶里的湿意,转身就朝着前院议事厅跑去。
厅内,争论声已经沸反盈天。
“必须立刻派兵救援!迟了少帅就完了!”一个年轻副将红着眼睛吼道。
“救?怎么救?”李参谋长脸色铁青。
“一线天易守难攻,我们现在人手不足,硬冲就是送死!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等我们计议好了,少帅的尸首都凉了!”
“那你说怎么办?拿剩下弟兄的命去填吗!”
眼看就要吵起来,长生猛地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有办法……或许可以试试。”
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里充满惊疑和不信任。
一个唱戏出身的勤务兵,能有什么办法?
长生无视那些质疑的目光,径直走到沙盘前,指向黑云寨后山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
这条路,是他之前在整理樊康平书房时,偶然在一本旧地方志上看到的标注,连军用地图上都未曾记载。
“这条小路,可以绕到黑云寨侧面。”长生声音平稳,手指在沙盘上划过,“土匪现在注意力都在正面,后方必然空虚。”
李参谋长眯起眼:“就算能绕过去,寨门紧闭,如何进去?强攻一样会暴露。”
“不用强攻。”长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听说,黑云寨七当家,六日后做大寿,广邀周边戏班子上山唱堂会。”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我可以混进戏班。”
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震住。
“你疯了?”李参谋长第一个反对,“那是土匪窝!你进去就是羊入虎口!”
“这是唯一能靠近寨子,又不引起怀疑的办法。”长生语气坚决,“只要我能进去,摸清少帅被关押的地方,到时候里应外合……”
“不行!太危险了!”另一个军官也摇头,“你一个……你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做得到。”长生打断他。
“我在戏班长大,会唱戏,懂规矩,不会露馅。而且……我必须去。”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逾千斤。
那里面包含的东西,在场的一些老兵油子似乎品出点味儿来,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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