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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谈话
秋雨过后,天空像是被一块湿漉漉的灰色抹布反复擦拭过,透出一种沉闷的、了无生气的光。云港三中的教学楼在这样寡淡的天色里,显得更加肃穆,红色的砖墙吸饱了水分,颜色深暗,如同凝固的血块。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拖把没有拧干时留下的、带着腥气的潮湿味道,混合着墙壁剥落的石灰粉气息,钻进鼻腔,让人莫名地感到一种压抑。
课间的喧闹像是被这潮湿吸附了,变得有些粘稠而沉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依旧围绕着刚刚过去的月考,那些或高或低的分数,像无形的标签,贴在每个人的额头上,划分出隐约的界限。兴奋的议论、失落的叹息、故作轻松的自我解嘲,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像无数只倦怠的蜂群。
林未雨坐在座位上,有些心神不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摊开的英语课本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安抚她内心细微的忐忑。那张被她折了又折、最终塞进书包最里层的成绩单,像一块灼热的炭,即使隔着一层帆布,也烫着她的脊背。
班级第十八名。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像极了她在班级里的状态——努力地浮在水面,不至于沉没,却也永远无法像周晓婉那样,轻松地游弋在顶端,呼吸着稀薄而令人羡慕的空气。数学和物理那刺眼的分数,更是像两根尖锐的刺,扎在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她想起顾屿那近乎满分的理科成绩,以及他那份对此全然不屑的漠然,心里便泛起一种复杂的、掺杂着失落和困惑的情绪。
“林未雨,”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周老师让你去一趟他办公室。”
是班长,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办事一丝不苟的男生。他传达完指令,便转身走开,留下林未雨一个人,心脏猛地一缩。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虽然周老师在公布成绩时,对她说过“语文和历史不错”,但那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安慰。此刻被单独叫去办公室,意味着什么?是批评她不够努力?还是看出了她隐藏在“不错”背后的挣扎和无力?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气的空气,站起身。腿有些发软,像是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周围的喧闹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沉重而清晰。
“没事吧?”同桌周晓婉从一堆参考书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是一贯的平静,“估计就是例行谈话,分析下成绩。”
林未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她知道周晓婉是好意,但那句“例行谈话”并不能消解她内心的不安。周晓婉的世界是线性的,清晰的,问题与解决方案一一对应。而她的世界,却总是笼罩着一层雾气,充满了不确定和自我怀疑。
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校服领子,像是要给自己增添一点可怜的勇气,然后迈开脚步,走出了教室。
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那段路不长,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两侧墙壁上的优秀学生照片、励志标语,在她眼里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她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一步一步,像是走向一个未知的审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留出一条缝隙。里面传来其他老师隐约的谈话声,以及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停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是周老师那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茶叶、旧书本、打印墨粉和淡淡烟味(不知是哪位老师留下的)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很大,摆放着十几张办公桌,显得有些拥挤。周老师的座位在靠窗的角落,那里光线相对好一些。
周老师正伏案批改着作业,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看到林未雨时,还是露出了一个惯常的、鼓励式的微笑。
“林未雨啊,来,坐。”他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一张空椅子。
林未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她的目光不敢与周老师对视,只能飘忽地落在他桌面上那堆叠如山的作业本、几本翻旧了的文学名著,以及一个装着浓茶的、杯壁泛着茶渍的玻璃杯上。
“别紧张,”周老师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谨,语气放得更缓了些,“就是随便聊聊,关于这次月考。”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成绩汇总表,手指在上面滑动着,最终停在了“林未雨”那一行。
“总分783,班级第十八,年级187。”他念出这些数字,声音平稳,听不出褒贬,“语文128,历史95,非常不错。尤其是你的作文,关于‘守望’的那个题目,立意很新,文字也有灵气,我给了很高的分数。”
听到表扬,林未雨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心里那根弦依旧绷着。她知道,“但是”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周老师话锋一转,手指点在了数学和物理的分数上。
“数学105,物理82,”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那副金属框眼镜,温和却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林未雨脸上,“未雨,这两科,可是拉低你总排名和年级排名的关键啊。”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事实陈述的平静,但这种平静,反而让林未雨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压力。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我知道。”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数学和物理,我一直学得比较吃力。”
“不是吃力的问题,”周老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是方法和信心的问题。我看过你的卷子,数学前面基础题全对,说明你不是不懂。问题出在后面的综合题和压轴题上,思路打不开,容易卡壳。物理也是,概念是清楚的,但一遇到稍微复杂点的受力分析或者过程分析,就容易乱。”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林未雨试图用“努力不够”来掩盖的病灶。是的,她就是害怕那些需要跳跃性思维和强大逻辑链条的题目,那种面对难题时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常常会瞬间击溃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
“未雨,你的文科基础很好,这说明你是个肯下功夫,也有悟性的孩子。”周老师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带着引导的意味,“高中的学习,尤其是理科,光靠死记硬背和题海战术是不够的,更需要一种……一种穿透现象看本质的思维能力,一种举一反三的灵活。你要试着去理解那些公式、定理背后的逻辑,去享受解开难题时的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而不是把它们当成任务和负担。”
享受?林未雨在心里苦涩地笑了笑。对她而言,解开一道数学难题的感觉,更多的不是享受,而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她无法像顾屿那样,似乎天生就与那些符号和公式有着某种神秘的共鸣,解题对他来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游戏。
“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调整心态。”周老师继续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一次月考说明不了全部问题,重要的是找到问题所在。以后数学和物理上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老师,也可以和同学讨论。比如周晓婉,她的理科思维就很缜密。”
林未雨默默地点了点头。和周晓婉讨论?她当然试过。周晓婉的讲解清晰、有条理,像她的人一样,精准而高效。但那种过于清晰的、一步到位的思维方式,有时候反而会让林未雨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思维上的“笨拙”和“绕远”。那是一种智力上的碾压,温和,却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周老师像是无意地,目光扫过办公室的窗外,落在了远处操场上几个奔跑的身影上,语气似乎变得有些飘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深意。
“我们班有些同学啊,脑子是绝对聪明的,一点就透,甚至不点也透。”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被旁人听去,又像是只是在自言自语,“就像顾屿,数理化的天赋,那是没得说。这次数学满分,物理98,多少人望尘莫及。”
听到“顾屿”这个名字从周老师口中说出,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周老师。
周老师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一片温和,但他的眼神里,却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惋惜、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担忧?
“但是啊,”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未雨,语气加重了些,“聪明是好事,可如果把聪明用错了地方,那就太可惜了。”
用错了地方?
林未雨的脑海里,瞬间闪现出考前那一幕——顾屿低着头,用铅笔在橡皮上为周浩写下答案时,那专注而危险的侧影;周老师站在门口,那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目光;以及顾屿面对批评时,那全然不在乎的漠然。
周老师他……果然是知道的。他知道顾屿传答案的事情,但他选择了沉默。而现在,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委婉地提醒自己吗?提醒自己不要像顾屿那样?“用错了地方”……是指他把聪明才智用在帮人作弊上?还是指他那种对文科、对规则全然不屑的叛逆态度?
“未雨,”周老师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你和顾屿……平时接触多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让林未雨猝不及防。她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心跳再次加速。她连忙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慌乱:“不……不多。就是……普通同学。”
周老师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没有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嗯。顾屿这个孩子……情况有些特殊。”他斟酌着用词,似乎想说什么,又有所顾忌,“他很有天赋,但也正因为如此,容易走偏。他的家庭……唉。”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声叹息,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林未雨的心上,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重量。顾屿的家庭?周浩也曾隐约提过,顾屿和家里关系很僵。那隐藏在阳光不羁外表下的忧郁,是否就来源于此?周老师那句未尽的“唉”里面,又包含了多少无法言说的故事?
“老师不是要干涉你们交往,”周老师看着林未雨有些茫然又有些探究的眼神,补充道,“只是作为班主任,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能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正道上。尤其是像你这样踏实努力的孩子,更要稳住心态,一步一个脚印。外面的诱惑很多,一些……特立独行的行为,或许看起来很酷,但那未必是适合你的路。”
他的话语重心长,像一位担忧子女走错路的父亲。林未雨听懂了其中的告诫。周老师是在隐晦地提醒她,不要被顾屿那种看似潇洒不羁、实则可能“走偏”的状态所吸引,不要迷失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我明白了,周老师。”林未雨低下头,轻声说道。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开来。对顾屿,她原本只是怀抱着一种遥远的、混杂着好奇和些许好感的目光在注视。而此刻,经由周老师这番语焉不详却又意有所指的话语,那个身影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更加神秘的色彩。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数理化天才,一个阳光又忧郁的矛盾体,更是一个被老师担忧着“走偏”、有着不为人知家庭故事的“问题”少年。
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她望而却步,反而像某种危险的催化剂,让那份原本朦胧的好奇,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具有牵引力。
“好了,别多想。”周老师见她低着头,以为她受到了打击,语气重新变得和蔼,“老师跟你说这些,是相信你,觉得你是个有潜力的好苗子。高中三年很长,也很短,找准自己的节奏最重要。回去吧,好好分析一下试卷,尤其是错题。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谢谢周老师。”林未雨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
走出办公室,重新回到走廊。外面的光线依旧晦暗,潮湿的气息依旧弥漫。但林未雨的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那份因为成绩而产生的单纯沮丧,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情绪所取代。周老师的谈话,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她和顾屿之间,划下了一道模糊却又确实存在的界限。一边是“踏实努力”、“走在正道上”的自己;另一边,是“天赋异禀”却可能“用错了地方”、“情况特殊”的顾屿。
她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感受到周老师那温和却带着穿透力的目光。
然后,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跑道和孤零零的篮球架。她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周老师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聪明是好事,可如果把聪明用错了地方,那就太可惜了。”
顾屿,对你而言,什么才是“对的地方”?
而你身上那层神秘的、带着危险气息的迷雾,又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十六岁的林未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青春的迷蒙,不仅仅来自于学业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更来自于身边那个如同谜题般存在的少年,以及成人世界对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界限的、意味深长的划分。
雨,似乎又要下起来了。空气里的湿意,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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