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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雨】
一路沿河岸西行,不知不觉间就穿进了为地裂造就的癯长山谷。
两侧山岑如泼墨般通体乌黑,远望可见片片浓密的雾凇苍柏,黑黢黢的枯草团沿着山体脉络蔓延而下,遮蔽了密密麻麻的石窟洞窍,看着像是俗世话本里记载的妖怪洞府。
亭华府一行三人自幽长谷道穿过,望见了远处山壁下一户竹篱小院。
院中的茅草屋上飘着一缕炊烟,墙体黄泥斑驳,靠墙的柴薪堆了半人高。
一道拄着拐杖的身影正在那处拾掇干柴。
天生步伐缓慢、走一步能歇两步的萧引光被脚下生风的师姐和师弟溜得上气不接下气,瞧见这能略供歇脚的烟火小院,顿时激动地跟和尚见了真佛似的,扯着脖子就开始喊:“老人家——”
老叟怀里的柴薪啪啦掉了一地。
“谁、谁在说话!”那张皱如龟裂河床的脸顿时泛起惊恐之色。老叟强撑出一副横眉怒目的唬人模样,倚着柴堆举起拐杖,把那根瘦不拉几的棍子甩出了武林高手的架势,“哪里来的小贼,快些出声!再不出声,别怪老头儿我棍棒不长眼——”
“不是贼不是贼!”萧引光连连摆手,不料却激起了更为激烈的反应:“好你个无知匪徒,竟敢大大咧咧往这乌明山里钻,再不报上名来,让你见识见识老汉的手段!”
萧引光被拐杖甩出了一脑门官司,支支吾吾道:“也不是匪徒……”不是贼就是匪的,他还有这气质呢?
说话间,江起渊懒懒地掀起眼皮,看清了老叟脸上那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
年近六旬、腿脚不便,还是个并不耳灵的目盲之人,若无妻子相依或子女赡养,靠什么能在这深山之中维持生计?
他淡淡扫过眼前既无菜圃又无鸡舍的院落,视线向上,落定在屋顶缭绕的炊烟之中。
含着兽肉气息的烟雾飘摇而上,最后渗入了乌黑的山壁。
“老人家。”落雨刻意拔高音量,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老头,“我等并非盗贼或匪徒,不过是从东域来的寻常商客,正要往西边儿赶场子去——想请教您,若穿过这乌明山,可还有什么村庄城镇供人歇脚?”
老叟听见落雨的声音,似是觉得盗匪中不会有如此言语知礼的女子,高举的拐棍慢慢放了下来。
他用看不见的眼睛扫视半周,指着西侧的绵延山道沉声回答:“沿着这条路翻过青山,就有一个万佛城,那里客栈酒楼多的是,随你们去挑选。”言罢便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在地面摩挲着捡柴火。
“我来吧!”铁了心要在此处歇息一阵的萧引光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却倏地被人攥住了手腕,带着向后退了几步。
江起渊眉宇阴沉,绕过他靠近那扇矮小篱门,淡声道:“老人家,我们远道而来,干粮都吃尽了,现下已是饥肠辘辘,想向您讨些吃食,不知是否方便?”
萧引光满脸欣慰地看着自家师弟,几乎要脱口而出“知己”二字。
那捡柴的老叟却诡异地僵在了原地。
落雨在他们身后悄然聚灵明目,视线逼向院中屋舍——
她眼中,自然灵气凝固不周,在屋顶逡巡的黑雾逐渐聚成一个巨大的人形,迅速仰靠着渗进了山壁。
“看好这老头!”落雨高吼一声,踏着凌风魄结成的气波腾空追去。
“师姐你小心啊!”终于反应过来的萧引光连忙朝着她大喊,“能钻进去就钻,钻不进去别硬钻啊,会破相的!”
落雨眨眼就飞进了石壁,进去前还贴心的留了张符箓给师弟。
闭音符飘飘荡荡,绕着目瞪口呆的萧引光转了个圈。
“……我错了。”
身旁的江起渊已置身院中,屈膝按住了那老叟的肩膀。
“别动。”一声轻语入耳,正欲挣扎的老人顿感肩头沉重,竟丝毫也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肩上很快化形了定身符,江起渊收手起身,淡声回答:“您屋里的东西藏不住了。”
老叟一听此言,顿时瞋目切齿,满脸的皱纹都气得乱颤:“他不是东西!他是我的儿子……有什么就冲我来!你们放过他,冲我来!”
天道之间生死轮回往复,仙门远离俗尘,早已忘却了世人的寻常亲情。
被闭音符吓唬了半天的萧引光却是立刻凝眉沉吟,缓缓靠近那浑身颤抖的老人,柔声问道:“老人家,你的孩儿是缘何异化?”
身后,心硬如石的师弟已径直走向那间茅草屋舍,毫无迟疑地推开了屋门。
粗糙的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一股浑浊的气息瞬间扑向面门。
江起渊神色不动,抬脚跨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陋、灰尘飞扬,西侧搭着泥砌的灶台,东侧则是一条长长的土炕。
一派寻常之中,炕头却立着一具上接房梁的高大佛龛,龛箱外挂着一张厚重的麻布,似在遮蔽着什么。
萦绕佛龛周围的邪气见有生人闯入,齐刷刷向上钻进了横斜的房梁。
江起渊随意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似乎并不打算处理梁上之物,低头就朝着那诡异佛龛走去。
又挨了顿骂的萧引光灰溜溜地跟了进来,瞧见这处情景,马上慌乱地喊起了师弟:“这这这玩意儿可不能乱揭啊——”
话没说完,那张破旧麻布便已悠然落地。
其后的龛箱空无一物,未供佛身,亦无神像。
习惯了自家师弟行径的萧引光大张着嘴没来及叫,拍拍胸口平复了心情,探手去摸那黄泥塑成的龛壁:“莫名摆这么个东西在这儿,肯定有什么机关。”
江起渊抱了手在后面观望,默默想着如果机关触发,务必先给他这位师兄的脑袋开个洞,他好提起来倒一倒里面汹涌的潮水。
一心想着触发机关的萧引光蹲下身,摸到了被挡板遮住的佛龛底部:“这是什么……”
昏暗的龛箱深入地下数寸,萧引光探手在里面来回逡巡,终于摸清了那底面粗糙凹陷的形状。
“啊啊啊!”他大吼一声从地上弹起,余光瞥见了旁边人一抖的身影。
江起渊面无表情地被吓了一跳,然后也上前将手伸进了龛箱。
掌心迅速滑过泥壁,很快就摸到了两处对称的凹陷,前后略深,中间较浅,靠外还有几点手指大小的坑洼。
像是人脚的形状。
江起渊立即明晰,那股逃离的漆黑尸雾,便是由存放这处的尸身散形而来。
孩儿早早僵死成尸,白首老父送别黑发,藏了儿尸于佛龛,竟也朝暮相见。
江起渊沉默着抽回了手,扭头去看已钻到房屋那头的萧引光。
那人从灶台下翻出一个破烂的漆壶,提着就往屋外走去。
屋门处响起了一阵水流声,随之飘来了模糊不清的一句:“师弟啊,过来洗洗手吧。”
……
落雨背着剑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两个蹲在门口洗手的师弟,和一个不知何时坐上了椅子、神情恍惚的瘦削老头。
“……”落雨看着莫名一脸痴相、排排蹲成了村口二傻子的师弟们,扶额轻咳两声,“那尸雾穿过石壁就往青山逃窜而去,其内有阴寒瘴气为之作掩,当有更加凶险之物在予以庇护。”
尚在为老人伤怀的萧引光猛然抬头。
“沿着这条路翻过青山,就有一个万佛城,那里客栈酒楼多的是……”沧桑而平淡的话音在心头回响。
这老叟分明是在故意诱他们身入险境!
萧引光噌一下就站起了身,手上飞甩的水珠溅了江起渊一脸:“你引我们入山,是为了你的儿子?”
老人并不回答,只是缓缓咧开了嘴角。
密密麻麻的皱纹在他的眼周扭曲攒聚,让那张笑脸看上去分外诡异:“青山里处处都是美景,山路也比这又黑又陡的乌明山好走些,连我这糟老头子都能轻松穿过去……你们有本事,也年轻,上青山里看看吧……”
三个年轻人对他拙劣的表演视若无睹。江起渊默默擦了把脸,和门口的落雨交换了一个眼神。
肩头重量一轻,老叟瘫靠上椅背,空洞无神的目光朝向篱门的方向。
那处传来的步伐声越来越轻,他身躯耸动,低低地笑出了声。
●
乌明山乌黑如墨、延绵不绝,其西却独立着一座青翠矮山。
沿着青山曲折的山道向上,就穿进了一片茂盛的杏花林,细碎的花瓣犹如雨点纷扬,已然落了满地。
“师姐,你的名字是不是就按这个取的?”萧引光朝自家师姐露出两排白牙,“‘花落成雨’,好像跟你的人不太相符啊……”
落雨扯出一个温柔的假笑,手指迅速敲上萧引光的脑壳:“我爹莫名就姓了落,我娘就爱雨天生娃,所以师姐我叫‘落雨’,懂了吗?”
“嗷嗷嗷……”萧引光捂着头窜出去老远,竟第一个穿过了花林,看着眼前的情景顿住了脚步。
前方山涧秀美如画,阳光明媚、泉瀑飞悬,溪流里翻滚着雪白的水花。无数青石错落在两寻有余的山溪之上,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桥路。
石上坐着一群粉白襦裙的女孩,正一边小声嬉笑,一边细致地浣洗着手中衣物。
落雨和江起渊站到萧引光两侧,不约而同地出声提醒:“不要妄动。”
萧引光刚冒出一个“为”字就自觉地闭上了嘴。
他怕他那暴躁的师姐和任性的师弟再给他来上一张闭音符。
他毫无天分又不学无术,解都解不了。
于是三人排成一排,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石桥,都默不作声一本正经,鹌鹑似的从专注浣衣的姑娘们身后走过。
鹌鹑里却冒着个脑袋高高的鸵鸟。排在最后的萧引光虽紧闭了嘴巴,脖子却伸得老长,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旁边人的动作。只见一个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撑开手中裙摆,似是想看看是否洗干净了,结果手指只稍一用力,那缃粉色的衣料就被扯开了一条口子。
萧引光和女孩一齐被吓了一跳,一时间心痒牙痒,终于忍不住出声:“姑娘,你这裙子是什么布料啊,怎么这么不经洗——”
声音乍起,桥上的女孩顿时发出一片慌乱的惊叫,扑簌簌化成了漫天花瓣,迅速落进水潭流走了。
被香风扑了满面的萧引光呆立原地,逐渐瞠目结舌:“……啊?”
落雨和江起渊双双回头。
暴躁师姐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任性师弟倒是贴心至极,似乎是被他逗得弯了眉眼,轻笑着安慰:“杏花成妖而已,师兄不必自责,我们一走她们便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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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萧引光(从杏花树下经过):坐这儿翻会儿降雲篇吧。
头顶杏花(噼里啪啦砸下):愤怒.jpg
萧引光(被花瓣砸倒埋住):啊呃……救命……
落雨(淡定路过):无视.jpg
江起渊(温柔微笑):师兄勿要担心,入了秋它们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