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

　　“怦！怦！怦！”

　　心跳声，如擂鼓的心跳声，在这阴冷的地牢里猛然敲响。

　　阿清霍然睁眼。

　　一口积郁的浊气从肺腑深处冲出，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散成白雾。紧随而来的，是血液奔涌的热，蛮横地驱逐了指尖的冰冷，碾碎了四肢百骸的麻痹与僵硬。她看不见剑，却能感受剑的存在，如情人的呼吸，温柔而坚定。

　　拔剑！

　　极快的剑！

　　塌落的地板成为了跳板，成为阿清一跃而上的跳板。

　　浪费了多少时间？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阿清的心头，本不应该有的烦躁，她停了下来，不得不停下来，低头系鞋带，那本不应该松的鞋带。

　　现在，它却松开了。

　　就像冥冥中有一只手，轻轻扯开了它，只为让她在此刻停顿。

　　呼吸声，无数细小而微弱的呼吸声从远方隐隐约约飘来，在这漆黑的大楼里显得是如此突兀，婚宴本不应该如此安静，更不应该所有人都那么安静。

　　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通往二楼的阶梯，连接着无边的黑暗，如猛兽巨口，随时可以吞噬自己。

　　她迈步，踏上楼梯。

　　阶梯尽头，巨大的宴会厅赫然出现在面前，满满当当的桌子上摆着丰盛的佳肴，每一碟都让人垂涎欲滴。酒，醇香的酒，洒满了整个地板。

　　因为，没有一人能张开嘴。

　　粗布麻衣的乞丐早已横七竖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眼紧紧闭着，如醉倒的宾客，桌面上的酒壶甚至还是满的，没有人能千杯不醉正如没有人能一杯便醉。

　　“动手。”

　　青儿的声音从最底下传来。

　　阿清握着腰间的剑，指尖传来熟悉的凉意，脚尖轻轻踏地，一脚踩着木质栏杆，翻身下楼，人未至，剑已至，冷冰的剑锋从左至右开始缓缓划过，缓慢得如情人的挑逗，那没有一人能反应，没有一人能逃避。

　　“凌氿。”

　　阿清一手握着那不足盈盈一握的腰，惯性让她往前一拉，怀中的人儿已紧紧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无常。”青儿说。

　　“戏，落幕了。”无常说。

　　“你是想说自己赢了吗？”青儿松开了玉棍，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她又变回那一个百依百顺的婢女。

　　“你赢了。”

　　阿清轻挥长剑，寒光一闪，紧闭的大门应声而开。寒风裹挟着耀眼阳光，一同灌入这黑暗的大楼，驱散了婚宴的死寂。

　　“帮主！帮主！”

　　伴随阳光涌入的还有无数呼喊声，这些有衣衫褴褛的，也有衣衫干净利落的，这才是丐帮的应该有的人数，这群人刚才又在外面等什么呢？

　　青儿轻轻低头，逆流而上，嘴角微微上扬，那是胜利的笑容。

　　但这笑意转瞬即逝，任谁被按倒在地，都再难笑出声来，青儿亦不例外。

　　一场闹剧悄然而至，在吵吵闹闹之中落幕，其中恩恩怨怨又有谁能算的清？人们只知道，胜者为王，正如丐帮只会有一个帮主。

　　胜者并没有在自己的王座上。

　　她在牢房，阴湿而寒冷的牢房。

　　“常儿。”魏白敛蹲在地面上，手指缠绕着枯草，“你说，这应该怎么办？”

　　“你不知道？”

　　“这种事情，我没有经验啊。”魏白敛抬起头，眨着眼，嘴巴嘟起，像个小孩儿一样。

　　“难道我有？”

　　“你们两个都没有分开过！！！”魏白敛转过身来，双手握着冰冷的铁栏杆，看着面前正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一对狗女女，眼神已能喷出火，“说话！黑儿！”

　　“我还是重伤。”凌氿闭着眼睛，丝毫没有要睁开的意思，“而且我还是受害者。”

　　“很简单，找她问清楚。”

　　“但是……”魏白敛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但是，这些我都能听到见。”青儿忽然发声，“我就在旁边。”

　　“咳咳！”魏白敛清了清嗓子，“我暂且问你……”

　　“你是什么身份？”阿清在一旁打断。

　　“南星在哪里？真正的洪南星。”魏白敛并没有站起来，反而依靠在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大口烟，不是帮主的语气，只是朋友，“他，还活着吗？”

　　“死了。”青儿看着那圆圆的烟雾逐渐飘远，“天下无狗，本就可以打尽天下恶狗，那银针又怎可能伤得了自幼练习打狗棒法的洪帮主分毫？”

　　“什么时候？”

　　“泰山。”

　　“为什么那么做？”魏白敛的脸已铁青。

　　“你清楚不是吗？”青儿缩回在黑影之中，“这个结果不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魏白敛一掌打在钢铁之上，“怦”地一声，震耳欲聋，“起码你不是，我从未想过将你抓起来，至此至终都没有。”

　　“丐帮团结了，所有的内鬼已铲除了。他们现在已没有得选，你不会再有敌人。”青儿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曾经那一抹鲜艳的黄，不知不觉之间早已褪色，冷寂的牢房逐渐侵蚀了她那鲜活的心，仿佛她也死了。

　　“假洪南星是晓月楼的杀手。”

　　她的声音细如蚊子哼哼，她自知自己的身份早已没有隐瞒的必要，但她仍然不想坦诚承认自己的过去。

　　“他告诉我，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办。”

　　青儿点点头，她清楚晓月楼的规矩，请晓月楼杀人，只能自己亲自找杀手，必须亲自见证目标的死亡，如□□一般。她只是没有想到，晓月楼安排的杀手便是面前的凌氿。

　　“晓月楼，怎会知道你在这里？”阿清问。

　　“我……他们……”

　　“说快点。”阿清打断了凌氿，一手把凌氿摁到自己的腿上，看着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她实在忍不了。

　　“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子的一个人！”魏白敛大声抗议，“我们是来讨论下一步怎么做的！坚决反对暴力！”

　　“这就是下一步。”阿清拍了拍凌氿不知所措的脸，“现在我们已经控制敌人了，不是吗？说吧，你还知道什么。”

　　她的语气与讨要藏私房钱的情人一模一样。

　　“他们，本就无处不在。有光便有影，没有人可以逃脱影子的追踪，哪怕是自己人，也一样永远被监视。”凌氿实话实说，“我们是作为财产而存在的。”

　　“影子？”阿清不解，“一路上，并没有可疑之人。”

　　“丐帮没有晓月楼的人，一个都没有！为什么晓月楼要……难道说……”魏白敛的后背猛然渗出一层冷汗，她脑海里忽然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江湖之上，已没有可信之人。”青儿缓缓说出她心中所想。

　　“晓月楼的目的是什么！”魏白敛一拳打裂地板，“他们潜伏了那么久，连副帮主都可以假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凌氿蜷缩着身子，“我只知道，楼主本应对这些没有兴趣。”

　　“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魏白敛追问。

　　阿清轻轻抚摸着凌氿的长发，指尖传来细腻而光滑的触感，“我相信她。”

　　“当年泰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泰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此时日薄西山，山风掠过，卷起细碎的铁屑与干涸的血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血红色的天空埋葬着泰山之巅所有的兵器，这里已变成武林的坟墓，武林的终点。

　　刀，剑，棍，在这里见识到一个顶点，一个可以触摸的顶点，于是所有人都陨落了。

　　“怎会如此？”

　　昔日豪迈无比的丐帮洪老帮主跌坐在地，脚边是传说中的打狗棒，曾经的至宝，却如野草一般散落，在夕阳照射下连那翠绿色的光芒都已黯淡几分，兵器如人，是否它也屈服于刚才的那一剑？

　　“我们败了。”蓝袍道人手中仍然死死握着那一柄断剑，青筋尽显，仿佛他握着不是剑，是敌人的咽喉，“往后武林又该何去何从？还有谁能拦得下那魔女！”

　　“谁也不曾想，当年的情人剑竟然还存在于世……”一位白衣尼姑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欠她的，她的报复已经算轻了。”

　　“阿弥陀佛。”灰袍僧人双手合十，本已苍老的脸如今更是蒙上一层苍白，那一剑已夺走了他所有的生机，“当年孽，如今果，只盼望这位施主能迷途知返……”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更没有人能形容挥出那一剑的动作，所有人只知道那一把平平无奇的剑挥过来的时候，那一瞬，他们竟感觉一丝温暖，奇异的温暖，仿佛是情人的招手，他们败了，败得彻底。他们还活着，只是因为没有人想让他们死。

　　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接下那一剑，正如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止无常。

　　夕阳如残烛般熄灭，黑夜——绝望的黑夜，终于笼罩大地。

　　众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下山，完全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这一场败的不仅是他们的武功，还有彻彻底底磨灭了他们的自信。

　　失去了心性的他们，已不再是武林高手，只是几个再平凡不过的风烛残年老人。

　　月。

　　无情的月，见证了山腰间的一场又一场暗算，直至最后一个人倒地都无一人发出惊呼，只因黑影之中重新有人站了起来，相同的人，一模一样的人。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竟如僵尸鬼魅般可怖。

　　只有一人奋起反抗，洪老帮主耗尽全身内力当头一棒，那是足以开天辟地的一棒，也是他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棒。

　　他的尸体旁，同样站起一个人影。

　　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衣衫，连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如真正的洪老帮主无异。

　　“南星，走。”

　　居然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山脚之下，洪南星望着魏白敛远去的方向，迟迟未动：“白敛还未回来。”

　　“走！”那人以杖敲地，语气急促。

　　而这一切都被刚刚上山查探的青儿看在眼里。月光下，她的脸色早已惨白如纸。指尖飞快比出一个手势，洪南星瞬间会意，毫不犹豫，出手快如闪电，平平无奇的竹棍在他手里竟挥动得如钢铁般坚不可摧。

　　可那一棍似打在棉花上，毫无着力处。耳边传来肆无忌惮的狂笑，下一秒，青儿瞳孔骤缩——

　　真正的洪南星，竟已身首异处。

　　“年轻的，总比老的好用，你说，是吗？”

　　完美无瑕的人皮面具在月光照射之下被撕开，露出他本来的面貌，那是一张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脸，整张脸找不到一块完好的肌肤，疤痕、焦痂与未愈合的创面缠在一起，狰狞得让人不敢直视，唯有那浑浊的眼缝里透出一丝寒光。

　　“制作一个新的面具要耗费不少时间，你会帮我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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