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2.七品官与身后名
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心里不踏实,祁颂雪一起身,气血翻涌,眼睛竟有些花了。她急忙揉揉眼,跟着小厮去了三楼雅阁。
祁颂雪将才踏进屋内,小厮便立刻关了门,拔腿就走。
屋内漆黑,只有微弱烛火。
祁颂雪循光而至,屏风前,安狄端坐榻上,祁颂雪凑上前,脚下却踢到一方竹简,在幽静的屋子里撞出清脆的声响。
榻上之人没说话,祁颂雪也不敢再往前去,就停在这里,躬身听训。
半晌,安狄开口:“捡起来看看。”
祁颂雪这才蹲下身,拾起竹简,定睛细看——
“这是前两位知县尸体的勘验记录?可我记得两位大老爷都是自杀推定,没有仵作验尸直接下葬的啊!”
难不成——
祁颂雪眼睛遽然一亮:“两位知县的死有蹊跷,您这几日是去开棺验尸了?”
“嗯。”安狄呼吸变得粗重,“你可愿意帮我查案?”
“可这……”
谁能让两个知县从他杀变自杀呢?在清丰县,只有张典史能做到。
事涉两个朝廷命官的凶杀案,是他不想查吗?
是不能查。
祁颂雪不敢细想里面的种种,她果断一跪,低呼:“小的能力有限,不是不为,实是无能。”
她不过是虎门里一个尚算精明的牢头,纵有千般能耐,也不过是沙中飞石。
光是一个张典史就能要她全家性命,她又如何能抵住官场汹涌?
“我又何尝不知?”安狄眼神一暗,“但我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我可以向上请命彻查此案的理由。”
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上京城里走一遭,若是圣上派人来追查,那安狄就是大功一件,若是圣人态度微妙,也能大概知道背后的关窍。
如果只是要一个理由的话,或许可以一试,但祁颂雪没有松口。
她问:“为何是我?”
“因为你够聪明,且有野心。”安狄一顿,他知道祁颂雪只缺一个机会,“若你找到这个理由,那我会帮你脱籍,并且把你带在我身边,总好过跟着那个张岳做徒弟。”
答应,生死未卜,前路渺茫;
不答应,或许直接就是一死。
沉默良久,直至烛台上的蜡烛烧到最后一寸——
祁颂雪朱唇轻启:“小的尽力一试。”
“有任何问题,找子衡即可。”
说着,安狄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扔给祁颂雪,祁颂雪伸手稳稳接住玉佩,将其和竹简全部贴身藏好,这才辞别安狄离开雅阁。
关上门的那一刻,三楼南面的窗户被风吹开。
风卷衣袂,乱了青丝。
好像有哪里不对。
祁颂雪蹙眉,回忆着进门后所有的细节——
是了!自始至终安狄都没有动过上半身,整个人僵在那里,就好像……
就好像……
有人在他身后胁迫他!
那人的剑尖刺破屏风刺进安狄的官服里,与他的肌肤只有一布之隔,稍有不慎,便会深深扎进他的血肉。
可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自己吓自己。”祁颂雪喟叹,“破了几天案子都给自己破魔怔了,有这工夫还不如想想这要命的案子该怎么查。”
打个哈欠仍有酒气,祁颂雪甩甩脑袋,晃晃悠悠地走下楼去。
殊不知她的直觉准得惊人。
在她离开后,一阵风吹开了雅阁的大门,吹熄了烛火,连着那屏风一起轰然倒地。
先是黑暗而后寒芒一闪,三尺青锋直取安狄要害。
持剑之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声音冷冽如冰。
“想好怎么做了吗?”
那人轻笑:“或者,想好怎么死了吗?”
各有心事,一夜无眠。
翌日一大早,祁颂雪在衙门里点过卯,跟亓官策讨了五两“办事银”,便去安华坊买了许多果子点心,提溜着满满两大盒东西,候在了张典史府邸门外。
张典史家说大不大,只是个两进的院子;
说小不小,家里的仆从小厮多得很,还混着几个锦衣卫的小旗在高处巡逻。
整个清丰县,论铜墙铁壁,除了虎门,便是张府。
沈家再有钱,能顾得起锦衣卫当看家护院吗?显然不能,但张典史能做到。
以前的祁颂雪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她还只当是自己的上司深受上面器重,自己日后也会成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的鹰犬。
可当她拿到前两位知县的验尸爰书时,方才明白,张典史的身上的种种破例代表了什么。
那代表了凌驾于清丰县地方官员之上的权力;
也代表了锦衣卫和它背后之人的态度。
两位知县的死是必然会发生的,因为千里之外的上京城里有人不想让他们活,那他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死。
堂堂鼎朝七品官,不配有身后名。
若真是自戕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谋杀还硬说是自尽,实属荒唐。
祁颂雪不否认自己是个酷吏,那“打鬼鞭”的名声也是她自己闯出来的,可酷吏对付的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她的鞭子也只打有罪之人。
而此刻,她就站在真理法度与权力斗争的门外,踟蹰不前。
没有敲门,就不会有应声。
祁颂雪立在风中,看着金光打碎一地花叶落影,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
直至出门采买的小厮推开门,瞧见门口立了这么一尊神,这才惊呼出声:“祁司狱何时来的?”
祁颂雪答:“有一会儿了。”
那小厮也是张府的老面孔,跟祁颂雪有过几句话的交情,说着话就把她往府里引。
“我家大人告病在家,这才紧闭门庭,连个通传的护卫也没留下,可您来了,合该直接敲门的,我家大人晨起时就念叨着您呢。”
“念叨我?”那定是抓住了自己某些行迹,祁颂雪不着痕迹地追问,“念我什么?”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小厮领着祁颂雪来到后院,“您也来过,顺着这条道往前去就是了,小的要先去采买。”
祁颂雪将右手拎着的盒子并到左手拎,从怀里摸索出一角银子递给小厮。
“近日不宽裕,您多担待。”
小厮忙摆手:“祁司狱客气,去年冬天我那侄儿还多亏您照拂才多得了两件冬衣,不然怕是熬不过去。”
“那都是张典史的嘱托,他对咱们这些自己人是极好的。”
在这里说话,张典史只要想听,自然是能听清楚说什么的,祁颂雪便将“自己人”三个字咬得极重。
既表明忠心,又试探态度。
小厮应声:“祁司狱说得是。”
祁颂雪继续劝:“这钱你拿着,日子热了,买点酥山给家里孩子吃。”
无论何时,孩子总是最好的借口。
话到这份上,后院里那位大人开了口:“崔子,能从她手里抠出钱来的人不多,你快拿着吧。”
崔子这才将银钱拢进袖口,对着院子深鞠一躬,快步离开。
小径通幽,祁颂雪行过小道,破开眼前的花团锦簇,方才看清院中的香艳。
只见平日里狠厉的张典史穿着铜绿色曳撒箕踞榻上,周围绕着五个风姿婀娜的女人,个顶个的模样好,她们身着各色齐胸襦裙,难掩呼之欲出的山峦。
五人各司其职,奉茶、喂果、捏脚、揉肩、念诵。
张典史面色红润,眉宇间尽是享受。
除了念话本子的那个,其余人都默不作声,见到祁颂雪也只是垂眸,身子微微一动,算是行过礼。
她们被规训得很好,绝不会做分外之事。
这不是祁颂雪第一次来张府后院,上次来还有弹琵琶的唱曲儿的,想来是怕声音传到院外,破了自己生病的假象,张典史便免了吹拉弹唱。
“进来,喝茶。”
张典史话音刚落,奉茶女子就开始点茶,半分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而念诵的女子也停了下来,将那本名为《清丰诡录·剥皮怪谈》的话本子放下,寻了一把椅子挪到祁颂雪身后。
祁颂雪将才落座,那茶就递到她的眼前。
张典史紧接着说:“祁颂雪,你应该知道做我的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紧锣密鼓地一通折腾,不给祁颂雪任何喘息的机会,张典史要的就是她当下的第一反应。
祁颂雪毫不犹豫地答:“敏而守度,慧不逾礼。”
那是初入虎门时,张典史唯一叮嘱她的话。
“既然知道我的规矩,那就循规办事,我保你无事。”
张典史什么都没说。
张典史什么都知道。
三两句话,就将足可以让清丰县涌起的风云止于一个小小的狱吏之手,那背后滔天的权势,如金光坠地,璀璨得不敢让人目视。
只是这两位知县的死跟长公主有关,安狄又是被摄政王背地里搞过小动作的人,两党相争,按理说安狄会归到长公主这边。
他们本身没有利益冲突,安狄又作何让她发动一场争端,剑指长公主呢?
还有太多事情藏在暗处,以她的能力还无法触及。
张典史忽然问:“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在堂上断案,收获颇丰啊。”
祁颂雪惶恐:“小的也只是听命办事。”
“不必紧张,安狄不是个好相与的,眼高于顶,你能入他法眼,跟他学点本事,也是好的。”
张典史冷声,说着话,随手拿起切水果的小刀拍了拍祁颂雪的脸。
冷刃,冰凉的触感里带了一丝切过水果后的黏腻。
祁颂雪打了个寒战,脸颊一抖,那刀刃又近了几分,她屏息凝神,不敢乱动。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张典史收刀。
“记住我的叮嘱,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
“小人省得。”祁颂雪毕恭毕敬。
插入书签
【注释①⑨:爰书(yuán shū),中国古代的一种司法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