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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神都的冬天寒意萧瑟,树上挂不住一片叶子,风吹过来,只能听见树枝交挥发出的“哒”“哒”的响声。
一点都不美丽。张嬷嬷想。
年轻的时候,她抱着小姐在廊下看雪,小姐总是忍不住想伸出双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她不敢让小姐接触雪,又不忍心看小姐失望的眼神,变着法安慰她:“你看,雪花飘在天上多美,要是拿在手里,一会儿就化了,就看不到这么美的雪花了,不如就这么让它飘着,我们可以一直看,多好。”
“雪花,美,美……”还不会说话的小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来蹦,却听懂了她的意思,不再去伸手了。
那个时候,她正年轻,成了令人艳羡的乳母,意气风发。她可以坐在台阶上,悠闲地看雪,整个冬天都不觉得寒冷。
一阵北风吹过,张嬷嬷打了个寒颤,她裹紧了棉袄,真的是老了。她吃力地仰头,天气这样不好,不会是要下雪了吧,那可就不美了。
心思刚起,一片洁白的冰晶就飘过树梢,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自嘲一笑:真是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时候,一件温暖的大氅从背后披向她身上,她转头,贾珲高出她一头的身影落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的看向她。看见她的脸色,转了个方向,替她挡住吹来的北风。
“珲哥儿……”她开口,声音艰涩。
“嬷嬷当保重身体。”贾珲蹲下身,柔声说道。
“保重……如何保重……”她说不出话来,索性转过头,不再看贾珲。
沉默在空中漫延,只有北风越刮越大,聚起了越来越多的雪花。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雪。
许久之后,张嬷嬷先开口,她的嗓子像拉了破风箱,断断续续:“我的积蓄,都在里头炕上那个箱子里,这是我偷偷藏起来,没叫大哥儿知道的,不知道……不知道够不够顶那些钱……”
贾珲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嬷嬷。
张嬷嬷已经很老了。他记忆中,她还是一个中年的妇女,总是把头发梳的光溜溜的,扎在脑袋后面。头发上每一缕碎发都会细心地拿头油抿起来,不放过任何一点。她手脚麻利,干事勤快,从不拖沓又快言快语,经常一边做手头上的事,一边快速地安排着下一项,任何事情都不会从她脑子里遗漏。
内外都说,张嬷嬷是难得的能干人,勤快又麻利,府里上上下下接触过她的人都赞不绝口。
她是母亲的奶嬷嬷,一手把母亲奶大,拿母亲当亲生女儿,母亲去世之后,又把他们当亲孙子养。那时候贾珲冰冷的院中,只要张嬷嬷在,就有温暖。
她比贾母更像他和贾琏的亲祖母。
她会在贾赦打他们的时候护着他们,和贾赦争论,也会在邢夫人辱骂他们的时候挡在他们身前。生病的夜晚,是她一晚一晚地守着他们,给他们擦洗身子,等他们退烧。好起来的时候,也是她亲手做他们爱吃的羹汤,一勺一勺地哄他们喝下。
贾珲离开京城去读书,她虽然不舍,却满脸骄傲。只是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挑着油灯亲手缝制棉袄,在临走前塞进他的行李袋里。
那时候嬷嬷满头乌丝,精神矍铄,笑着祝他金榜题名。他也觉得嬷嬷可以等到他金榜题名,等到那日他会亲手扶她坐在上座,给她磕头。
他许久没说话,张嬷嬷以为他生气了,颤抖着手抚摸向他的脸庞。她的手是粗糙的质感,和以前一点不像,多少年不见的老茧重新长在手心。
“珲哥儿,你别生气……我没有办法……”
“我知道,嬷嬷,我没生气。”贾珲回过神来,嬷嬷不安的神情映在眼帘,他打起精神安慰:“我从来没有生过您的气。”
张嬷嬷似是想哭,又似是想笑,她颤抖着嘴唇:“……我没办法,他跪在我面前求我……说娘救救我,他们要杀了我……”
贾珲安静地倾听。
张嬷嬷的大儿子本就不学无术,后来不知道从哪里认识的一帮朋友,带着染上了赌瘾。小赢了几把后,他尝到了甜头,越赌越大,一下子赌光了所有的钱。之后,为了回本,他瞒着张嬷嬷变卖家产,也没有填上坑,便把主意打向了张嬷嬷。张嬷嬷服侍夫人多年,大小主子都信任,手里有不少钱。他威逼利诱,没用之后又强取豪夺,从张嬷嬷手里抠走了她多年积攒的体己银子。
可赌鬼是永远都填不满的,后来连家里的房子都卖了之后,他知道在家里再也榨不出钱了,开始走歪门邪道搞钱。。
从别人那里知道张嬷嬷手里拿着前大夫人的嫁妆钥匙,他欣喜若狂,兴高采烈地跑到家里逼张嬷嬷拿出钥匙。
张嬷嬷不可能同意。她把钥匙贴身收藏,片刻不离身,防止被赌鬼儿子找到。可他已经输红了眼,见屋子里找不到,直接在她身上搜。
可贾珲临走之前上了好几道保险,他就算拿到钥匙,也进不了院子,开不了门。
没办法,只能又回来求张嬷嬷,求她帮忙打开。
张嬷嬷不同意,一言不发。
他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出气,见张嬷嬷不同意,就把钥匙拿走自己想办法。
知道他拿到了钥匙之后,旁观许久的人找上了他。也急需用钱的张成媳妇就是这时候跟他搭上线的。可拿到钥匙也没什么用,他进不去内院,而其他人只会在看到张嬷嬷之后才开箱子。
无可奈何,事情还是落在了张嬷嬷身上。
他做了个局。
这么多年他混在外面,狐朋狗友一大堆,再加上赌博认识的赌友和老板,一起演了一出戏。他们押着他来到张嬷嬷面前,说他欠了赌场一大笔钱,还拿出了欠条,威胁张嬷嬷,要么拿钱还,要么拿命换。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哪怕张嬷嬷借遍周围也不肯能凑齐。
张嬷嬷一开始也不信,怀疑是他故意做的局,可当他们当着她的面砍掉儿子的小拇指后,她没法不信了。
她含着眼泪答应。
第一次做贼,她并不熟练,好在没有人怀疑她。她叫众人过来喝茶,叫春喜去拿个东西,都很顺利。就连松墨,也会在她站不住的时候搬来椅子,扶她去阴凉地儿歇息。
千载难逢的时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她凑到了。
张成媳妇一直等在旁边,见没有人在了,眼疾手快地拿起一幅画塞进衣襟里,把手里拿的事先准备好的假画扔进去,防止数目对不上。
画换了比预想中还多的钱,她儿子上瘾了,自从失去小指头后,他彻底疯魔。
“我连这么大代价都付了,若是不能赚回本,我以后还怎么活?!”
他逼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偷拿,还不知从哪儿拿来的仿品,说可以以假乱真,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她觉得恐惧。偷拿一两次,她还可以找补,可以重新做活赚钱还上,可这么直接调换,一次又一次,是没有尽头的。
恐惧淹没了她,她瘫倒在病床上。
可命运还不放过他。
见她不配合,更凶狠的人找来了。
大儿子为了做局签的那张欠条,变成了真的。大儿子也吓疯了,他早已失去了作为人的良知,可依旧欺软怕硬,他拿赌场和背后的人没办法,只能过来逼自己的母亲。
张嬷嬷只能从病床上爬起来,配合他们。
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一两张普通的字画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他们盯上了珍品。
珍贵的字画在春喜管理的箱子里。
春喜是外面买回来的,和府里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况且她一次两次的支开众人,大家就算猜不到真相,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从前的法子已经没法用了。好在上天垂怜,琏二爷开始管家了。
后来晾晒字画,她都会命人去请琏二爷,表面上是请琏二爷过来监督,私底下拿他打掩护。
琏二爷不耐烦看那些字啊画啊的,他也欣赏不来,看不出好坏。
她借着让琏二爷熟悉母亲嫁妆、熏陶文墨的名义,拉链二爷看画,这个过程,就是她倒手的机会。
琏二爷亲手放回去的画不会有人怀疑。就算怀疑,也会以为是琏二爷故意掉包的,毕竟,他花名在外,做出这样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为了让事情更可信,在张成媳妇为了她儿子求到他身上的时候,她指点她去找琏二爷。
有她的面子,事情办的很顺利。
琏二爷是个热心肠,对旧人也好,知道张成儿子没有正经差事,还想办法塞到了铺子里让他管事。
事情在这里形成了闭环,就算有一天贾珲发现了要查,也只会查到贾琏那里。
要不是贾珲对贾琏比较信任,事情就会完美的在此终结,皆大欢喜。
贾珲忍不住想赞叹,设局的人真是一个高手。
说完,张嬷嬷几乎支撑不住,贾珲探过身子,打算扶着她进屋。
“不了,就让我在这里看看雪吧。”张嬷嬷拒绝了,她看向天空,任由雪花落满白发。
贾珲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斑白的头发,心下难过,从何时起,嬷嬷满头的青丝变成了白发呢?
庭院中,枯枝在风雪中摇曳,干枯的树枝抵挡不住越来越沉的大雪,无声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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