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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夜照紫垣
(大夏历景和四年秋—冬,颇黎历304年)
谢翊是初夏蝉声开始噪的时候进了绛京城,转眼又赴了南郡;秋初天凉,眼看着树上蝉声一夜夜的都熄了,他还没回。七天一封信倒是没断过,开始的五六封是他自己的字迹,后来换了别人的手笔,看着像是谢翊本人的遣词造句没错。信里大多是汇报南郡诸地灾情、处置情形;有时也老实不客气要人要钱要物资;再就是腾出笔墨来细细地安排西境学士馆的各项筹建事宜。每封信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放心,还活着,没死。
紫垣只能干等着。他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觉,会起床披衣拿着收到的十几封信踱到书房,在长书案上一字摊开了从字里行间找纰漏。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也许是想证明谢翊他真的没死?
——可是,既然没死,为什么连写信都要别人代笔?是忙得团团转,连报平安的空儿都没了,还是瞎了眼折了手拿不动笔?亦或在两个月前写信的正主早成他乡之鬼,后面的信全是托人在糊弄我?
紫垣写信问过,下旨骂过。下一次收到的信还照旧,语气从容平和,只说正事,多一句废话都没有,连解释都不解释。
堪堪煎熬到八月二十,南郡苎罗县的县令进京陛见,论理说七品芝麻官任满回京只该相爷接见训示,回头到太极殿门口望阙磕头就好,紫垣偏下旨令他进太极殿御前明白回话,险些把个战战兢兢才卸任的县太爷吓走了魂灵。
紫垣问,见到赴南郡诸地救疫的谢文飞谢大人没有?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亲眼见到的,还是听别人转述的?
苎罗县令显然是想太多,期期艾艾半天没捋明白回话,紫垣拍案厉声道:“朕要实话!”
县令差点儿趴地上,毫无矫饰地回答:见到了,最开始在府衙就见过,后来受灾最重的几个县,因为征粮草运药材,又见了好几次。亲眼见到的,谢大人在堤上指挥民夫和军士填土造圩,又在三县交界地的郊外临时现搭了收容棚栅,几千上万的病人都在那里。七月底送药材是最后一次看到谢大人出来当面点收,后来大人调了兵戒了严,把这一片团团围住,外面不许进,里面不许出,就再没见过了。
紫垣强自镇定道:“再没见过——那你,有没有打听过消息?”
县令抖抖地道:“卑职死罪!确实冒昧打听过,起先说是谢大人中疫病倒;后来有同僚传说——”他偷眼打量了一下天威难测的陛下,吞了口唾沫道:“传说谢大人病重,双目——许是失明了,是几个学士馆的医官在主持事务。”
紫垣闻言,只觉如堕冰窟,做声不得。
近卫武官被传到金阶前,紫垣拔了天子尚方剑掷给他,道,传朕的旨,既如今南郡之危已解,副官留守善后,急召谢翊入京——用最稳最快的马车,沿途带上医士,把他送回来;他若不肯奉诏,便直接把他给朕绑回来!
九月初一,谢翊被送回来了。不是被绑着,是四人抬着,横着进的紫微殿。
紫垣扑过去的时候脚步直踉跄,大呼“文飞!”
谢翊眼睛上包着绷带,只露出下半张脸。耳朵倒还好使,听到紫垣声音立刻从担架上挣起上半身,一声断喝:“景玄!陛下!你给我站在原地,不许往前进一步!”
紫垣硬生生收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急道:“你——眼睛怎样?”
谢翊道:“我听你吩咐回来了,现在你得听我吩咐。我眼睛没大事,没有瞎彻底,有个三五个月最多一年半载便能恢复。陛下,臣是带着疫回来的,本想在当地多隔离上一两个月,彻底干净了再回,如今没奈何,求陛下找个空屋子,安置了臣和臣的这个随从医士,清清静静隔离上两个月六十天,不然疫病一旦蔓延深宫,有伤太后、陛下御体,臣万死不能辞其咎!”
按谢翊的意思,就在自己少年时侍读东宫的撷英苑最好,离后宫又远又独立,还空着没什么人。紫垣死活不肯,硬是就近在御寝紫微殿,靠最后面现给他腾了三间连通的空房。君臣两人争执不下,相互撂了狠话,直吓得谢翊那个侍奉在侧的少年随从医士脸色发白,最后到底是紫垣胜了,谢翊无奈认输,被抬进后殿房内。紫垣跟过去,慢了一步,只听见谢翊在里面喝令:“关门!落锁!任是谁来,统统不许开!”
紫垣敲敲门,只听里面央告道:“陛下,求放过,臣这里吃的喝的药物粮草什么都不缺,这个楚翾,是臣在学士馆亲传的弟子,聪明勤奋,医术颇高明;他在南郡也中过疫,轻症已愈,有他在侧照料,臣绝对信得过。只求陛下就当臣在这里修仙,没事儿不要来扰臣,使得使不得?”
紫垣无奈道:“使得,使得,门外随时有内侍守着,你要什么,敲门一喊,立刻有人答应。——楚翾,朕的兄长就拜托你着意看护了,务必小心在意,可明白?”
门内楚翾声气颤颤地回答:“小臣明白,定不敢负陛下嘱托,拼死也要保谢大人平安!”听声音是跪在门口说的。
紫垣靠在门上,无声地松下一口气,闭上眼。——不管怎样,心里终究是安了许多。
第一夜,第二天,第二夜,一切都平平顺顺,麻烦出在第三天,快傍晚的时节。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紫垣严令禁止向萱晖宫透漏“谢翊已经回来”半个字,生怕这位慈母心肠过甚的老太后闻听此事,必定忧心如焚,非过来当面看视不可,到时候恐怕谁劝都劝不住。紫垣想,父皇为人其实颇随和,朕和谢翊这点骨子里的执拗,大概都是随了母后的性子。
当太后被两个宫娥搀着,一步一颤跌跌撞撞进了紫微宫大门,紫垣是实实被吓到了。他倒退着从大门拦到二门,从二门拦到后殿,最后从后殿拦到隔离的房门口,苦苦相劝,毫无效果。内侍宫女黑压压跪了一地,太后只是一个泣不成声,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给我把门打开,让我看看我的这个儿子到底怎么样了!”
紫垣迫于无奈,只得敲敲门道:“文飞,母后来了,要不你跟母后说两句话,安安她的心?”
房中有响动,谢翊的声音离门不远,听着像是努力提着气说话,道:“母后,孩儿没事,您忘了孩儿在海外学的便是医科么?这疫病断断弄不死我,只是病气实在太容易传人,您老进来若是传上了,叫孩儿可怎么好?”
太后抚门垂涕道:“儿啊,为娘不进去,你开开门,娘就在门边看一眼,成不成?”
谢翊道:“不成!母后,您得替景玄和弟媳着想,开门走了病气,万一他们两个招上了怎么好?您纵然不心疼自己,也得心疼心疼儿子儿媳是不?”
紫垣忙帮腔道:“母后,母后!您听文飞中气这么足,是真的不要紧。您老别逼他了,再逼真把他逼死了!——文飞,没事了啊,朕搀母后到前面歇歇,你赶紧爬回去吧,朕听见你都趴到门边了。”
太后抽泣着被紫垣半搀半架请到前殿。紫垣只顾哄劝母后,一时竟忘了命人关闭前殿后殿中间的门。
太后被搀着在紫檀大圈椅上坐定,犹自眼泪不干,怨怅道:“你明知他要经这么一遭,偏要打发他去那死人堆里过鬼门关,哀家要问问你,你这颗心可是石头做的?”
紫垣无奈认错道:“是,是,是儿子太过铁石心肠了——这不是实在没别的法子了么!南郡大灾,干系数十万百姓存亡生计,文飞是替儿子去的,若不是他主动请缨,儿子就只得自己上了,此刻那房中躺着的只怕就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不会只心疼大的,不怜惜小的吧?”
太后怒道:“里面躺的是你,哀家倒也不担心了!从小你就比别人都皮实些!”
紫垣笑道:“母后这话可就有点戳心了。”
太后道:“你从小不大生病,即使生病,还有我、还有你父皇,人人都照应你心疼你。你兄长呢?你倒是替他想想,他还有谁?——如今你倒怨我偏心!”
紫垣把放在母后膝上的手抽回去,低头不语,深深呼吸了几下。
太后道:“紫垣,你记着,莫总怨爷娘偏心,先帝和哀家若是真偏心,今儿这龙椅上坐着的,便不一定是你!”
合宫寂静,太后发狠的话像一块石头落在平静的水波里。
紫垣微微冷笑了,然后是呵呵地笑。
太后怒道:“你存心气你娘,是不是?”
紫垣呵呵连声笑着,声调一句句亦像悬崖滚石般落下来:“母后啊,莫说您不偏心,您这偏心啊,容儿子说一句大实话,早就偏到南天门去了。——从父皇病危过世到如今,这四五年,您亲眼看着了,儿子我这龙椅一天天是怎么坐的?这日子是一天天怎么过的?我没病过么?我自小就比别人皮实些,那是啊,因为我知道我病了没人理睬,爹不亲娘不疼,我叫苦叫痛,有用么?”
太后噎住一口气,震惊而痛切地仰看着突然爆发的儿子。
这位年轻的帝王绕室徘徊,越说越是动气,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已经万事不管不顾,当着太后的面,径自在殿心咆哮起来:“太后嗔朕占了这把龙椅是么?可以呀!您叫您心疼的养子,那一个根红苗正的俞家血脉,即刻从那间屋里滚出来,朕把父皇母后让给他,龙椅皇位还给他,只要他敢接,朕立马到太庙焚香祭告俞氏列祖列宗,避位让贤,绝无反悔!”
太后气得发颤,口不择言只道:“冤家!冤家!你要生生气死哀家!你要生生逼死你兄长!”
紫垣怒不可遏,才要还口,骤然转念,狠狠咬住了舌尖。
内侍长呵着腰过来,察言观色地预备搀太后。紫垣就势转圜道:“母后啊,话赶话的,是儿子一时气昏了头,现在知错了,您老平平气,且先回宫歇歇,等会儿子过去跪着赔礼,好不好?”
一群女官宫娥与内侍长哄着劝着,搀起气得浑身发软的太后去了。
紫垣慢慢走到后殿,在隔离房门前轻轻用手指叩了叩,低声唤道:“文飞,文飞?”
门里面鸦雀无声,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一片绝对的死寂。
紫垣想,也许他什么也没听见,也许他睡了,最好他晕了。最好——他什么也没听见。
他又敲了敲门,道:“文飞,开下门,是我,景玄,放我进去说句话。”
没有声音。
紫垣隔着门道:“楚翾,给朕开门。”
仍然没有声音。
紫垣抽出幼时父皇赏赐的一把可切金断玉的金柄精钢匕首,从门缝里将薄薄的匕首刃插进去,上下一划,削断木门闩,然后一刀一刀慢慢削起铁门锁销来。他专心专意地削,侧耳听着门里的动静。
他不敢斩击,削了足足一刻钟,才把铁销切断,轻手轻脚推门入内,但见满室黢黑,无灯无烛,亦无声无息。
紫垣向案上摸索着点了灯,一手举着,一手遮了灯焰,小心翼翼地往墙边榻上帷帐里照了照。
谢翊半侧身,面向里,脸上包裹着的绷带已去,合着眼睡着,呼吸匀长。
他睡得毫无破绽。
紫垣把灯放在案上,将烛焰捻小了些,独自站在床边,犹豫该不该唤出声。
谢翊眼皮动了一下,睁眼,露出刚刚从梦中惊醒的愣怔神情,随后翻身便拥被坐了起来,抱怨道:“陛下,说好了不来扰臣修仙的,您怎么食言呢?……”
紫垣欲言又止。
谢翊捶床怒唤道:“云中!云中!你睡死过去了吗?陛下进来了都不叫醒我!”
楚翾慌慌张张从里间跑了出来。
谢翊换了笑脸,向紫垣道:“刚才睡过去了,还做了一个特长特长的梦——陛下,您别为臣挂心,臣自己有数,最多不过两三天,也就该好了,您看,臣现在借着灯光都能差不多看得清楚了,您穿的是不是一件深青底带银白暗龙纹的袍子?”
紫垣哑着喉咙道:“是,没错。”
两天后,谢翊打开房门,步履轻捷地自行从隔离房中走了出来,一双眼睛的眼白虽仍泛着血色,面容却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病容。
他是来向陛下紫垣告辞的,推说如今病已痊愈,西境那边学士馆筹建遇到天大技术难题,顷刻不得拖延,非立即动身前往不可。
紫垣想留,张口却觉得自己实已无半点面目相留,便沉沉地准允了。
两人言不及义地彼此说了些非说不可的场面话,执手相别。谢翊到萱晖宫大殿台阶下望阙叩首,又去太庙拈香祭拜过先帝,便收拾行装带了楚翾,乘车出西门,沿逶迤长路向西而去。
又过了一个多月,绛京紫微殿御书房收到了寄自西境的书信。写信者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却是狄莺莺。她在信中措辞温和地禀明陛下,谢翊在路上病症重新发作,幸有楚翾一路护持,如今已经平安抵达西境学士馆,有妻子和众医士、弟子们救治照料,病势虽沉重,应无生命危险,望陛下切勿忧心挂怀。
紫垣把信撕碎,狂躁地在室内踱着步转圈。他想,是我害的,毫无疑问,就是我害的,为这件事,为那句口不择言的话,我应该遭雷劈。
他想写回信,提起笔却什么也写不出。写了一夜到天明,撕掉的纸一张接一张,最后破罐破摔地扔了笔,命翰林院新进的文学之士着意写一篇言辞恳切的慰抚之词来,他自己也不肯看,加上数十箱名贵滋补药材的赏赐诸物,命左右寄往西境便罢了。
狄莺莺的信五日一至,又寄来过两三次,都是报平安的。同年十二月,最后一封信到了,紫垣拆信开看,却不是莺莺所写,而是谢翊的颤抖模糊的字迹,信极短,是报丧的:
狄莺莺于近日已因感染疫病撒手人寰,随她同去的,还有她腹中已经接近足月、尚未降临人世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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