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深情

　　他出院的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整个世界都在庆祝他的“康复”。

　　可只有顾言深自己知道，那个名叫苏晚的病灶被连根拔除的同时，他的灵魂也跟着死了。

　　顾言深出院的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主治医生看着最新一份评估报告，各项指标平稳得近乎完美，在出院同意书上签了字，语气带着程式化的鼓励：“顾先生，你的恢复情况很好。回归社会后，保持乐观，定期复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言深穿着特助陈明送来的一套崭新西装，面料考究，剪裁合身，却空荡荡地挂在他消瘦的骨架上。他微微颔首，表情是一种过分的、死水般的平静。“谢谢医生。”声音温和有礼，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陈明站在他身后，看着老板挺得笔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这不像康复，更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告别演出。

　　车窗外，城市喧嚣扑面而来。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充满了顾言深被禁锢的这几个月里几乎遗忘的生机勃勃。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穿透这些繁华景象，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里。这个世界依旧在转，只是他的世界，早在苏晚带着傅斯年出现在病房门口、彻底击碎他幻想的那一刻，就已然停摆、崩毁、化为死寂。

　　“顾总，是先回公寓，还是……”陈明试探着问。

　　“回公寓吧。”顾言深打断他，语气没有波澜。

　　公寓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他发病时砸碎的物品都换了新的，款式一模一样，像是试图抹去那场疯狂的所有痕迹。但空气里，属于苏晚的那一点点微弱气息，是真的彻底消失了。

　　顾言深脱下西装外套，动作缓慢而机械。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金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动，折射出璀璨的光。但他没有喝，只是端着杯子，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

　　他曾在这里拥有很多——财富、地位、万人景仰。也曾以为拥有过最珍贵的——那个女孩十二年的痴心守候。现在，他“病愈”归来，财富地位似乎依旧唾手可得，特助汇报说董事会正在焦急等待他重掌大局。

　　可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呼呼灌着冷风的洞。

　　失去苏晚，就像被强行割掉了一个重要的器官。起初是剧烈的疼痛、腐烂、发疯，整个系统都因此紊乱崩溃。如今，那腐烂的病灶被时间和他自己极端的绝望强行“切除”了，伤口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看似愈合，不再流血化脓，却留下了永恒的、无法代偿的功能缺失。

　　他活着，呼吸着，心跳着，但内在某种支撑“活着”这个概念的核心动力，已经熄灭了。

　　他开始了一种精确到刻板的生活。

　　早晨七点起床，洗漱，看财经新闻。八点吃早餐，通常是吐司和黑咖啡，食不知味。九点到达公司，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他处理得高效、冷静，甚至比生病前更加决断，但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仿佛只是在运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他不再加班，准时在六点离开办公室。拒绝所有应酬，直接回到空荡荡的公寓。他会自己煮一点简单的食物，或者让酒店送餐，然后坐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到整个城市被灯火点亮。

　　他不再提起苏晚，甚至避免听到任何可能与她相关的消息。陈明小心翼翼地过滤着所有信息，但偶尔还是会有星璨传媒的消息，或是傅斯年和她并肩出席活动的照片，不经意地闯入视线。顾言深看到时，瞳孔会有瞬间的收缩，然后便恢复死寂，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看到一则与己无关的社会新闻。

　　他按时复诊，配合医生的所有问询。医生对他的“稳定”表示满意。

　　只有顾言深自己知道，这种稳定是何等的可怕。他失去了所有欲望——对美食、对成功、对异性，甚至对睡眠。他常常在深夜醒来，瞪着天花板，内心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期待，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情感的木偶，只是凭借生物本能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有时，他会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左手腕，那里曾经有过他为了祈求怜悯而划下的伤口，如今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凹凸不平的疤痕。这具身体会受伤，会愈合，可心里的那个窟窿，用什么填？

　　他像一抹游魂，精准地穿梭在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并试图掌控的世界里。他履行着“顾言深”这个身份所需要履行的一切责任，却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真实联结。

　　一天晚上，他又一次从无梦的睡眠中惊醒。公寓里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最底层一个锁着的抽屉前。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褪色的铁皮盒子。

　　那是他小时候用来藏“宝贝”的盒子。他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几颗已经融化变形的水果糖，一张小学毕业照——照片上，他和苏晚并肩站着，笑得没心没肺——还有一枚锈迹斑斑的、刻着“南城一小”的金属徽章。

　　这些被他遗忘多年、苏晚离开时扔进垃圾桶的“垃圾”，不知何时又被他偷偷捡了回来，藏在了这里。

　　他看着些承载了十二年光阴的碎片，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迟来的、闷钝的痛楚，不尖锐，却深可见骨。原来不是不痛了，是痛得太久太深，神经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弥漫性的、绝望的衰竭感。

　　他没有哭，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歇斯底里。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盒子，重新锁进抽屉深处。

　　他知道，他“病”好了，用永远失去苏晚、也彻底杀死那个曾经深爱苏晚的自己的方式，换来了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自由”

　　第二天，他依旧准时出现在公司，西装革履，面容平静地主持董事会，决策果断，逻辑清晰。

　　陈明在一旁看着，却只觉得寒意刺骨。他宁愿看到顾总像之前那样疯狂、痛苦，至少那证明他还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只是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无比精致的壳。

　　顾言深站在权力的顶端，脚下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繁华世界，内心却是一片被抽干了所有光与声的、绝对的荒原与死寂。

　　他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康复”与“自由”，却永远迷失在了没有苏晚、也没有了任何意义的生命旷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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