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古今

　　乱葬岗之役后的第五日，晨雾未散。

　　陈谨言站在西郊三十里外的苍龙岭下，仰望着隐在云雾中的皇陵神道。这里是历代大晟帝王安眠之地，依山而建，背靠龙脊主峰，前临玉带河，风水格局堪称绝佳。即便站在山脚，也能感受到那股庄严肃穆的皇家威仪。

　　林疏月的魂体悬浮在他身侧，比前几日凝实了些，但银光依旧黯淡。“养魂汤还需连服七日，”她轻声道，“但幽冥社不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

　　陈谨言点头。怀中那半片蛇鳞符纸隐隐发烫——这是昨夜突然出现的异象，仿佛在催促什么。吴世荣留下的警告并非虚言，幽冥社的动作比预想更快。

　　“周典史那边有何消息？”

　　“今晨接到邻县公文，永安县三日前有七名阴年阴月生者失踪，手法与临川案如出一辙。”林疏月神色凝重，“巳蛇在补充祭品。他伤势未愈，急需精血恢复，更说明……”

　　“更大的行动在即。”陈谨言接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望向云雾中的皇陵。

　　必须进去。

　　---

　　皇陵外围有禁军驻守，但大晟开国已百余年，历代帝王陵寝多达十余座，禁军主要把守的是当今圣上生父的显陵。陈谨言祖父曾随先帝祭过陵，留下过一张老旧的陵区布局图——此刻正铺在山石上。

　　“按图所示，前朝惠帝的裕陵位置最偏，守卫也最松。”陈谨言指尖落在地图西北角，“从此处绕过后山，有一条采药人踩出的小径，可直达裕陵侧殿。”

　　“风险呢？”

　　“陵中机关百年未启，不知是否失效。且……”陈谨言顿了顿，“按古籍记载，帝王陵寝皆有镇墓兽，非金石所铸，而是以秘法封入的生灵魂魄。若幽冥社已动过手脚，这些东西可能已被唤醒。”

　　林疏月沉默片刻：“我有林家破邪印，可暂时镇封阴物。但魂力不足，最多支撑一炷香。”

　　“够了。”陈谨言卷起地图，“我们只需确认龙脉节点位置，不必深入主墓室。”

　　辰时三刻，两人绕至后山。

　　所谓小径早已被荒草淹没，陈谨言持剑开路，林疏月飘行在前探路。越靠近陵区，周遭越静——不是安宁的静，而是那种连鸟雀都避之不及的死寂。

　　半个时辰后，一道丈许高的青砖围墙出现在眼前。墙皮斑驳，爬满枯藤，正中一道侧门虚掩着，门环锈迹斑斑。

　　陈谨言推门的手顿了顿。

　　门缝里渗出一股气息——不是霉味，而是更诡异的、混合了檀香与某种腥甜的气味。林疏月眼神一凛，银光在掌心流转：“里面有活物。”

　　不是人。

　　陈谨言缓缓推开门。

　　门后是一座荒废的偏殿，檐角坍塌，梁柱倾颓。殿内空荡，唯有正中地面上，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

　　阵法直径三丈，以某种暗红颜料绘制，纹路繁复诡异，中央摆着一尊三头六臂鬼像——与古今缘地下室的祭坛一模一样，只是规格大了数倍。鬼像六只手中，有五只托着东西：骷髅、毒蛇、经卷、匕首、铜镜。

　　第六只手空着。

　　本该放着望月珏的位置，此刻空无一物。

　　“他们在复刻祭坛。”林疏月声音发紧，“而且……已经完成了五处献祭。”

　　陈谨言走近细看，只见阵法边缘摆着五盏青铜灯盏，灯油已干涸，但灯芯残留着暗红痕迹——那是血。每一盏灯旁，都散落着些许灰烬，以及一枚小小的黑色骨片。

　　“是失踪者的骨殖。”林疏月闭目感应片刻，“五人……永安县的失踪者，已有五人遇害。”

　　“第六处献祭即将开始。”陈谨言望向空着的第六只手，“需要望月珏作为阵眼。所以我们手中的珏，是他们必得之物。”

　　话音未落，偏殿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像是……瓦片被踩碎。

　　陈谨言瞬间拔剑转身，将林疏月护在身后。昏暗的光线里，偏殿后门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不，不是人。

　　那东西身形佝偻，披着破烂的禁军服饰，裸露的皮肤呈青灰色，双眼空洞，嘴角淌着黑色黏液——又是一具尸傀。但这一具与乱葬岗那些不同，它手中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矛，行动间竟有章法，仿佛还残留着生前的战斗本能。

　　“守陵的禁军尸身……”林疏月低声道，“被炼成了傀。”

　　尸傀喉间发出“嗬嗬”怪响，长矛抬起，直指陈谨言。

　　几乎同时，偏殿两侧的阴影里，又走出两具同样打扮的尸傀。三具尸傀成三角阵型，缓缓逼近。

　　陈谨言扫视四周——殿内空旷，无处可躲，唯一的退路是来时的侧门，但那里太窄，若被堵住，便是死局。

　　必须速战速决。

　　“疏月，为我争取三息。”陈谨言低声道，左手已探入怀中。

　　林疏月点头，魂体银光骤亮！她双手结印，三道银锁从掌心射出，精准缠向三具尸傀持矛的手腕！银锁触及尸傀，发出“嗤嗤”灼烧声，尸傀动作顿时一滞。

　　就在这一滞的刹那，陈谨言动了。

　　他并非前冲，而是疾退三步，右手剑插地，左手酒囊猛掷向殿顶横梁！囊口在空中旋开，酒液如雨洒落——不是纯阳酿，而是混了朱砂和雄黄的“破邪散”。

　　酒雨落在尸傀身上，青烟腾起。三具尸傀同时发出刺耳嘶鸣，动作再缓！

　　而陈谨言已借插地之剑腾身而起，空中接住落下的酒囊残袋，反手一抖——囊底藏着的三枚铜钱激射而出！

　　“铛铛铛！”

　　铜钱精准嵌入三具尸傀眉心！那是他前夜以黑狗血浸泡、又在烈日下暴晒三日的“镇尸钱”。

　　尸傀浑身剧震，青灰色皮肤下似有黑气翻涌。它们僵在原地，长矛脱手坠地，身躯开始剧烈颤抖。

　　“封！”林疏月适时喝令，银锁化作三道符印，烙在尸傀眉心铜钱之上。

　　三具尸傀彻底静止，如石雕般立在殿中。

　　陈谨言落地，喘息微促。方才一连串动作看似行云流水，实则消耗极大。他看向林疏月，她魂体银光又黯淡了一分——连续催动魂力，伤势在加重。

　　“不能久留。”陈谨言收回剑，目光落回中央阵法，“这阵法必须毁掉。”

　　“不可。”林疏月却摇头，“阵法与龙脉已有勾连，贸然破坏可能引发地气反冲，整个皇陵都会坍塌。”

　　她飘至阵法边缘，仔细观察那些纹路，忽然轻“咦”一声：“这阵法……是倒逆的。”

　　“倒逆？”

　　“寻常聚阴阵是自外而内汇聚阴气，此阵却是自内而外扩散。”林疏月指尖虚划纹路走向，“你看，核心的鬼像不是吸收点，而是释放点。他们在将某种东西……注入龙脉。”

　　陈谨言心头一寒：“什么东西？”

　　林疏月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若我猜得不错，是‘秽气’。以枉死者怨念炼化的污秽之气，注入龙脉，污染地气。待龙脉污浊到一定程度……”

　　“会怎样？”

　　“阴阳失衡，地脉震荡。”林疏月抬眼，眸光如冰，“届时撕裂的恐怕不止时空，而是整片山河的根基。”

　　殿外忽有风声呼啸，如鬼哭。

　　陈谨言握剑的手紧了紧。他终于明白幽冥社的图谋——他们不是要撕裂时空穿越，而是要毁掉这个世界的根基，在一片混乱中重建秩序。

　　或者说，建造属于他们的地狱。

　　“必须阻止他们。”他声音低沉，“但首先，得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林疏月飘至阵法中心，在鬼像底座摸索片刻，指尖触到一处凹陷。她用力一按，“咔”一声轻响，底座弹开一道暗格。

　　暗格中躺着一卷泛黄的帛书。

　　陈谨言展开帛书，上面以朱砂绘着一幅更复杂的阵图，旁有密密麻麻的注解。他匆匆扫过，目光定格在最后几行字上：

　　“……龙脉九窍，已污其五。待第六窍成，地气将浊。十二圣使齐聚之日，便是龙脉逆转之时。”

　　下方列着六个地点，前五个已被朱笔勾去。

　　第六个地点，赫然写着：

　　临川城隍庙·古井。

　　而时间——

　　七日之后，朔月之夜。

　　“他们要在城隍庙完成第六次献祭。”陈谨言合上帛书，看向林疏月，“然后呢？十二圣使齐聚，逆转龙脉……具体要做什么？”

　　林疏月没有回答。

　　她飘至窗边，望向陵区深处的主墓方向，魂体在晨光中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林家古籍中有一段残缺记载……龙脉逆转之日，阴阳倒悬，生死无序。那不仅是灾难，更是……某种献祭的开端。”

　　“献祭给谁？”

　　林疏月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

　　“鬼神。”

　　殿外风声骤急，吹得残窗咯咯作响。

　　陈谨言将帛书收好，最后看了一眼中央的血色阵法。

　　七日。

　　他们只有七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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