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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外
世人都说,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那为何,还是有例外出现。
鹿以柠匆忙找证件,买机票,紧赶慢赶,上了最后一趟去海城的深夜航班。
但还是晚了。
刺眼的白。
消毒水浓烈气味直袭鼻腔,人来人往,每个过路人的脸上麻木不堪,或透着冷漠,或透着悲悯,皆是被生活磋磨耗光了脾性、耗光了灵气。
鹿以柠心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阿浩把她拉到一旁角落,神情悲怆,话语总被哽咽声打断,断断续续地将当时场景复述下来。
越野赛道,蜿蜒崎岖,极具有挑战性,那是对专业车手的技术考量。事故发生在高速腾跃阶段,孟昭的车突然失控落地,后方几辆摩托车躲闪不及,直直撞上去,现场七零八落,破碎一地。
救援车辆去得很及时,几乎是第一时间送来医院救治。
但,还是晚了。
鹿以柠迟迟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她想问的很多,全部都卡在喉咙,越卡越深,越堆积越多,甚至堵住了气管,涌上来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她看着前方那对老夫妻,一左一右跪趴在床的边缘,已经哭到失声。伸出手臂想触碰,想拥抱面前的人,但始终被那块冰冷的白布阻挡在外,只能半悬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
许多年前见过他们,鹿以柠记得很清楚。当初孟昭决意出走办立俱乐部,与父母争执,互不相让,闹到最后断绝关系。她从旁目睹了全部过程,彼时他们表情狰狞,怒目而视,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
现如今,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浓烈情感喧之而出,那是怎么也无法割断的亲情牵记。
鹿以柠不敢上前,也无法上前。她已经挪不动自己的脚步,心脏失控般的颤动向四肢蔓延,头晕目眩,眼睛发黑,甚至想要呕吐。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迫使自己清醒、镇定、理智。用尽全力在原地站稳。
周围人都在痛哭,哭声哀绝,此起彼伏。她齿尖紧咬住下唇畔,竭力留住眼眶里的热意,不敢眨眼,不敢低头,不能让它流出。眼睛尤为干涩刺痛,血腥味也在口腔散开,像是蔓上眼球,眼前变得一片猩红、模糊。
那天孟昭最喜欢的一位赛车手意外离世,他们正一起跑山兜风。休息的时候,她刷手机新闻得知了此消息,但也只是静静看了几分钟,随后一扬手,声音没见丝毫低沉:“走吧,我们继续。”
鹿以柠懵懵然问她:“你不难过吗?”
“难过啊,那我能怎么样?为他哭一场?”她嫌弃地直摇头,“哭是最无能的表现,我只会在心里永远记得,带着他的梦继续向前走。”
鹿以柠没有在海城久呆,孟昭由她的家人转移回去,阿浩几人去赛场处理后续事情,兜兜转转,终究还是独自一人踏上回南都的飞机。
舷窗之外云雾稀薄、灰暗,像是蒙上尘土,阴郁呛人。再也不似前两天天气晴好,云层堆叠软糯,纯白可口,游乐场的棉花糖。
送行那晚欢声载歌,温风如酒,一切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希冀。
谁又会料到,现下,刺入骨髓的冷。
鹿以柠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没说一句话。她行尸走肉般下飞机,临回去前转身进了商店,抱出好几个纸箱,一路没有换手、没有停歇,手臂酸软不自知,就这么走到家门口。
身后的大门自动关闭,发出‘咔嗒’声响。
手机按下关机,不情不愿陷入黑暗。
这下彻底与世隔绝。
这一刻,所有力气仿佛消失殆尽。她‘咚’地一声栽倒在客厅地板上,浑身开始打颤,先前积攒的所有悲伤、所有哀恸、所有泪水,下一秒汹涌而出。
相识于大一。
社团团建,地点定在学校不远处一家新开的酒吧。当时的鹿以柠还没褪去属于高中的青涩,所以在厕所门口遭遇不怀好意的男客人骚扰时,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孟昭就是在这时出现的,穿着一身服务员制服,手里拿着托盘横在男人面前,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啊,让一让,我找我朋友。”动作却不客气,强硬挤了过来,手肘用了蛮力,撞得男人一趔趄,
随后拉着鹿以柠就走。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在后面大声嚷嚷:“妈的你们这服务员怎么回事!就这么对待客人的?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事情的后续是孟昭嘴硬死不肯道歉,被酒吧老板罚了一天工资。
相当于一整天白干。
鹿以柠事后道谢,带着些自责。孟昭却豪爽拍她肩:“小意思,Grils help grils,再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那男的垃圾,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扣钱可以,道歉我可坚决不认。”
之后又跟着同学去过几次酒吧,碰到便随便聊两句。没想到竟意外的合拍,渐渐地越来越相熟。
后来才知道孟昭早就不上学了,按她的话说,她不是学习那块料,还不如出来早早赚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喜欢的事情就是赛车,想要创办自己的摩托车俱乐部。所以她在疯狂攒钱,酒吧服务员只是她兼职的一小部分。
但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是一辆摩托车的改装,就要花去不少。那时候她时常兜里只剩几块钱,吃了上顿没下顿,饿着肚子继续打工,嘴上却没抱怨过,最多仰着头哀叹一句:“道阻且长!”
知道她的境况,也知道她不喜欢欠人情的性格。所以鹿以柠只经常叫她来学校食堂蹭饭,最简单的两荤一素,她吃的很香,笑嘻嘻地说:“以后我的俱乐部成立,你就是最大投资人。”
等到后来认识阿浩几人,同样是抱着满腔热爱与梦想的少年。一起努力总比一个人拼命来得容易,俱乐部逐渐有了雏形。
鹿以柠深刻记得俱乐部成立那天,孟昭地高兴地几乎带了泪,语气骄傲的像只小天鹅:“走,柠柠,陪我回趟家,我要告诉我爸妈这个好消息,让他们认可我的决定!”
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们如同霜打的茄子。
“啪——”
一巴掌打在脸上,发出脆响。孟昭的左脸颊瞬间浮现五指红印,她站在原地,脸上的神采消退,一言不发。
孟爸却是声嘶力竭:“好好的学不上,在外面瞎混什么!给你断了经济来源就是警告,没想到你还是死不悔改!整天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他抬手指出的方向正是鹿以柠站的位置,不偏不倚。
本想上前劝阻两句的鹿以柠一顿,默默收回迈出的脚步。
“滚!我们就当再没你这个女儿。”
回去的路上,鹿以柠几次欲开口想要安慰,孟昭看出她的意图,咧嘴笑了一下:“没事,我也能想到。”
路灯的柔和光晕印在脸上,通红的指印显得尤为可怖。
那个夜晚,是鹿以柠见过的,孟昭最为消沉的一次。
第二天再相见,她已经满血复活,嘻嘻哈哈地同阿浩他们打闹,更加用心地打理着俱乐部的事情,只是自此以后,不再提及她的父母。
那天的事情,像是尘封在落满灰尘,忘记密码锁的盒子里,从此无人问津。
同样的,孟昭也知道了鹿以柠的一切。
当时她一挑眉:“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学校有名的温柔女神,没想到有一颗狂野的内心。”
包括大学时期,脱离将近二十年的稳定轨道,勇敢迈出的第一步,也只有孟昭同她站在一起,为她加油,为她呐喊:“柠柠,你一定会成功的,勇敢的人必定先享受世界!”
这些年,她们是彼此的慰藉,彼此的灵魂依靠,不能在外人面前展现的一面,通通可以展示在对方面前,像是卸下重重的包袱。没有埋怨,没有指责,没有失望,只有无尽的理解和坚定依偎。
她们一起深夜压马路,一起骑车去山顶等日出,会因为一条不知真假的营销消息,一起蹲在露天的天台上,傻傻看着天空不敢低头,深怕错过不知何时降临的流星雨。
从此以后,再不会有。
鹿以柠哭得嗓间发哽,肩膀耸动,极其强烈的不适感。她猛地爬起,冲进厕所,双手抱着马桶,开始一阵阵干呕。
什么也吐不出,但还是直泛酸水,胃部痉挛了好一阵才算停歇。
洗脸池响起哗啦啦的水流声,她麻木地将双手捧在水龙头下方,看着清水在掌心蓄满。缓缓抬起,贴在脸上,彻骨冰凉,与温热眼泪缠缠绵绵,混在一起。
从厕所走出,她蹲下身开始拆纸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规整排列放在桌上。
青梅酒。
孟昭最喜欢的牌子。
一瓶瓶摆好,鹿以柠拿起最前头的那瓶,走去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下。头斜靠着扶手,抱着膝,撕开塑封包装,拧盖。
瓶口直抵嘴边,一抬手,冰凉液体顺着喉咙咽下,不知为何口感比那天喝的更为苦涩。像放过期的梅子糖,酸涩不堪,更像一柄锋利刀刃,划过口腔,划过喉咙,似要冲向心脏,准备致命一击。
原本干涸的眼眶再次涌出泪水,从脸颊急速滑落,融进地毯,洇出一小片痕迹。
她无知无觉地喝着,直到一瓶见了底,再重拿一瓶新的过来,撕包装,开盖,继续灌进嘴里。
恍惚不知喝了多少瓶,不知外面日升日落,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像是一台没有知觉,没有情感的机器,接受的唯一指令就是重复吞咽动作。
好似从遥远天边传来沉闷钟声,“咚,咚。”的敲击着鹿以柠心口,庄严,肃穆。
眼前浮现镀着金光的云雾,一座大到望不见顶的钟,众人合力抬举钟锤,敲击钟身,四周有僧人絮絮低语,念着超度佛经。
“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将鹿以柠从虚无的遐想中拉回。
她挤出一丝清醒去分辨声音来源。
是有人在敲门。
本不想去管,但门外头的人格外执着,声音持续不停,吵得她头痛欲裂。
终究是缓慢起身,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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