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画龙点睛
沈复醉被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句噎着了,一时竟说不出话,顿了顿,道:“自己去,我喝着酒呢。”
裴回面无表情:“我害怕。”
沈复醉想笑,这小杯子精平日里独得很,撞见比他大好几倍的妖物都敢撸起袖子硬碰硬。
“你害怕?”沈复醉故意拖长了语调。
裴回一字一顿重复:“真的害怕。”
……但偏偏总有这样的时候,会没头没脑地凑上来,仿佛忽然记起自己原是个该被捧在掌心的器物。
月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一副执拗的模样,倒让沈复醉一时分不清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小骗子。”
最终还是放下酒杯,跟着他进了屋。
躺在榻上,沈复醉侧过身,发现裴回正睁着眼睛看着他。见他看过来,竟直接坐了起来。
“还不歇了?”
“我不需要歇。”
沈复醉斜睨他一眼,器灵了不起,歇都不用歇,那刚刚是谁理直气壮说要‘一起睡觉’的?
“知道你不用歇,也不困,你就是单纯…懒。”
“……”
沈复醉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躺下,这是师命。”
裴回迟疑了一下,又躺下,双手交叠置于腹部,标准得如同入殓。
沈复醉被他这姿势逗得笑了,侧过身面对他,故意把一条胳膊搭在他腰上,一条腿也毫不客气地压过去,喟叹一声:“嗯……这样舒服多了。”
裴回思考片刻:“这样,我们都睡不好。”
沈复醉闭着眼,假装睡着了,含糊地嘟囔:“好得很……”
裴回没再反驳。
过了许久,久到沈复醉真的快要睡着了,他感觉到裴回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
不是推开他。而是悄悄挪了一下被压住的肩膀,让沈复醉的小臂能更妥帖地搭他肩颈的坑里,不至于滑下去。
然后,他缓慢地侧过头,将微凉的额角,轻轻贴在了沈复醉的额头上。
沈复醉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心跳如擂鼓,他突然就不敢睁开眼了。
“你醒了。”裴回立刻出声。
“为师没有。”
“哦。”那小杯子精显然没有信。
“……咳,说了睡觉,在这里发呆作甚?”沈复醉转移开话题,“有心事了?”
裴回动了动,被子窸窣作响:“在数你的心跳。”
沈复醉怔了怔,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数这个做什么?”
“七十八下。”裴回认真地答非所问,“比白天快。”
沈复醉乍一听听成了“七上八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问道:“白天是多少?”
“六十四。你教白厌练剑的时候。”
沈复醉叹口气:“记这个作甚。”
裴回没说话。
黑暗中只余交错的呼吸声。沈复醉正欲开口诓他两句,就听见枕边一道平静的声音:“现在更快了。”
温热的吐息就正正打在颈侧,沈复醉一个激灵。
他忽然意识到他俩此刻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他能数清裴回每一根低垂的眼睫,近到呼吸交缠,近到……完全不像一对正常的师徒。
他动了动,想把手脚收回来。
裴回认真观察着他的动作,问道:“你是想抱我一下吗?”
“……不是。”
“那我抱你,”裴回从善如流地接话,“可以吗?”
“……”
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上了耳膜。沈复醉看着裴回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既说不出一个“好”字,也说不出一个“不好”。
那些他惯用的,狡辩的、搪塞的、轻佻的话语,忽然就一个都说不出来了。
裴回动了动:“你……”
沈复醉破罐破摔,原本要撤退的手臂猛地收紧,下巴重重抵在裴回柔软的发顶,将人结结实实按在怀里。
“闭嘴,睡觉。”
“哦。”裴回应了一声,果真不再言语。
黑暗中,只剩下两颗心脏,一快一慢,沉沉地跳动着。
——
又过了几日,石狮子上落了层薄雪,撒了层盐似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沈复醉自从那日整宿没睡好以后,第二日就大手一挥,干脆取消了晨练。
说是晨练,其实每天雷打不动早起练功的也只有白厌。沈复醉和他的大徒弟、小徒弟,在赖床这门功夫上一个赛一个的精进。
此刻,接近晌午,院中的石桌上铺开了笔墨丹青,沈复醉正悠哉悠哉地往几个素白酒杯上画画,不多时,就画了一排憨态可掬的小瑞兽。
裴回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执笔写着春联。
沈复醉搁下笔,端详着桌面——瑞兽大体已成,只差点睛,裴回的字更是筋骨渐成,风姿初具。
嗯,不错。他满意地呷了口茶。
“师尊——这样可以吗?”陆子墨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悬在梯子上,一手扶着檐角,一手提着个晃悠悠的红灯笼。
沈复醉看了一眼:“左边,再高些。”
陆子墨:“现在呢——”
沈复醉:“过了,回右半指。”
陆子墨:“这样?”
沈复醉又呷口茶:“再高三分。”
“师尊,我真要撑不住了——”陆子墨哀嚎。
沈复醉满意颔首:“妥了。下来吧。”
陆子墨如蒙大赦,跃下梯子,一眼就瞥见旁边的白厌,毛线在他指间上下翻飞,正手法娴熟地织着什么。
“嗟乎!我师弟真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飞针走线织乾坤!”陆子墨捧场,“师弟,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手艺?”
白厌抬头,露出个极浅的笑:“我哥从前教的。”
陆子墨一时怔住——他从未见过师弟这样的神情,甚至看起来是很柔软的。
他愣了愣,惊叹道:“你还有哥哥啊!咋没听你提过?我要是有个哥哥……”
“行了,少聒噪。”沈复醉顺手拿起白厌织好的红色绒线帽,往陆子墨头上一扣。
陆子墨被迫噤声,抬手一摸,摸到个圆滚滚的绒球:“我怎么觉得这么勒呢?”
沈复醉笑笑,又捏起笔:“本来就是织给那俩狮兄弟戴的。”
陆子墨瞬间不干了:“合着我这顶不是明媒正娶啊!师弟!我的呢?”
“在里屋收着。”白厌叹口气,放下针线,起身欲往屋里走去——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惊飞了几只鸟。
竹篱之外,出现了几个村民仓皇的身影,为首的里正一见院中的沈复醉,便扑跪在雪地里。
“仙师!求仙师救命啊!”
沈复醉笔尖一顿,停在了给瑞兽点睛的前一笔。
他缓缓搁笔,抬眼望去:“慢慢说,何事?”
里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年兽!好几个村子都遭了殃……”
他身后的村民也跟着骚动起来,一个汉子抢着喊道:“王村的粮仓被踩得稀巴烂!满地都是碗口大的脚印子,门板都被掀飞了!”
另一个妇人带着哭音补充:“俺们李村也是!堆在院里的柴垛被刨得乱七八糟,晾的腊肉全不见了!”
里正用袖子抹了把脸,声音哽咽:“过冬的粮食……全、全没了!那畜生连粮缸都给掀翻踩烂,一粒米都没给留下啊!”
这样的求助,近些年不算罕见。附近几个村落的乡民口耳相传,都晓得那云雾缭绕的深山里,住着一位有真本事的高人。
虽无人知晓他的名姓来历,但遇上些解决不了的邪门事,总有走投无路的乡民会带上点瓜果菜蔬,战战兢兢地寻上山来。
沈复醉对此来者不拒,能帮则帮。或是画张符水医治无名肿痛,或是点拨几句化解祖坟异动。如此过了几年,“仙师”的名声便在不大的地界里悄然传开。
“仙师,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俺们吧!”几个村民跟着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哀求。
“再这样下去,这个年关……怕是过不去了啊!”
一个机灵些的后生赶忙提起脚边的竹篮,里面装着些腊肉干果。
“仙、仙师!这、这是俺们凑的一点心意,给您备的年货!您千万别嫌弃!”
沈复醉摆摆手:“用不着,拿回去吧。”
那后生愣了一下,讷讷道:“好、好。”
沈复醉:“都站起来说话。”
乡亲们面面相觑,这才你拉我、我扶你地陆续起身。
沈复醉:“你们刚刚说年兽?”
“是、是啊。”
“具体说说,那‘年兽’什么模样?何时出现?除了爪印,可还留下别的痕迹?”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里正开口道:“夜里跑出来的,太黑了,没人看清,只说是坨巨大的黑影,动作飞快。但、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有几个娃子说,那黑影身上,好像挂着铃铛一样的东西,跑的时候乒铃乓啷响。”
“那几个娃娃还说,自己的拨浪鼓、窗花、布老虎也遭偷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巨大的兽影,专偷孩童的玩物?沈复醉指尖轻叩桌面,觉得蹊跷,况且,若真是传说中的年兽,为何不惧红色,连那窗棂上贴着的红纸窗花也一并顺了去?
沈复醉静默片刻,起身:“好了,诸位且先回吧。今夜我们便去会会它。”
“陆子墨,送客。”
“好嘞师尊——”陆子墨响亮的应声还在院内回荡,人已利落地跑出去,将还在絮絮叨叨的乡亲请了出去。
众人离去,院内重归寂静。织帽子的织帽子,写字的写字,沈复醉瞧着好笑,这俩小徒弟还真是超然物外,很有定力。
他撂下笔,随意舒展了下肩颈,便转身步入内室,去准备今夜所需的器物。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后,桌上那只瑞兽小杯却忽然微微一闪——
只见它的眼眶处竟凭空滴上两点浓墨,须臾间便化成了一双精光四射、虎虎生威的赤瞳!
插入书签
裴回初来时大字不识一个,可偏偏对汉字特别感兴趣,学得飞快。从捏笔都不会,到能写一手好字,只用了不到一年。
于是,写春联的重任,从第一年起就归了他——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
此刻,红纸铺开,裴回腕悬中锋,落笔稳健,早已非吴下阿蒙。
右边是陆子墨本人求的:
“恭喜发财有钱便好门迎瑞气纳千祥。”
沈复醉评价:俗。
左边是陆子墨替白厌求的:
“道法自然坐忘无我心似白云常自在。”
白厌本人对此未发表任何评价。
沈复醉评价:好。
最后的横批是沈复醉亲自题的。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凑合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