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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执灯人
许多年后,我受邀参加一个名为“文明存档与叙事传承”的跨学科峰会。与会者不再仅仅是作家和学者,还有人工智能伦理官、深海数据中心的设计师、以及负责设计“人类文明种子库”的工程师。
一位社会学家的演讲,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埋藏已久的、关于我们三人故事的最终谜底。
他提出了“叙事熵增”的概念。
“在一个高度竞争、评价体系单一的社会结构中,”他展示着复杂的图表。
“个体的‘叙事能量’会自发地从有序走向无序。对‘卓越’、‘成功’、‘认可’的极致追求,如同一个高温热源,催生出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会瓦解个体原本稳定的道德结构、创作初心与人际信任,导致系统性的失范——抄袭、剽窃、数据造假、精神崩溃……这一切,不过是‘叙事熵’在个体层面上的具象化体现。”
“我们每个人,”他总结道,“都既是这熵增压力的承受者,也在不自觉中,成为向他人传递熵增的节点。”
我坐在台下,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击中。
王乐,李飘,我。我们三人,完美地演绎了这套理论。
王乐承受着学术体系对“创造性思辨”的极致要求,这高压热源炙烤着他,让他内在的秩序(勤奋、逻辑、道德)开始紊乱、崩解。他的熵增,体现为对“灵光”的渴望扭曲成了窃取“灵光”的行动。
李飘承受着家族对“传世之作”的沉重期望,这另一个热源,让她无法喘息。她的熵增,体现为才华在重压下变形,最终接受了那条将她拖入更深度无序的捷径。
而我,我那看似自由、不受拘束的创作,在不经意间,成了照射他们困境的“高能光束”,加剧了他们系统内的紊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熵增传递。
我们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并非简单的道德剧,而是“叙事熵增”在一个微小系统内,一次剧烈的、近乎毁灭性的爆发。那个.git文件夹,与其说是我个人的武器,不如说是对抗这种叙事熵增的“负熵”工具——它以绝对的、不可篡改的秩序,对抗了由压力和欲望催生出的无序与混乱。
峰会结束后,我漫步在巨大的地下档案馆。这里存储着人类文明的无数副本,从最古老的泥板到最先进的量子存储阵列。冰冷的空气里,只有服务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我忽然想起了王乐和李飘。
王乐的“未央”书店,没有成为什么文化地标,但它成了社区里一个稳定的、散发着微弱思想热量的节点。他不再生产“伟大”,而是维系着一个小小的、有序的阅读场域。
李飘的文本梳理工作室,同样默默无闻。她像一名叙事领域的清道夫,用自己的方式,为杂乱的信息赋予结构,减少着文本世界的熵增。
我们都没有成为年轻时幻想的那种“光芒万丈”的星辰。我们只是在自己选择的轨道上,成为了一个“持灯人”。在各自经历的、或漫长或短暂的“永夜”里,我们首先点亮了自己,然后,这微光也或多或少,照亮了身边一小片地方,驱散了一小团由叙事熵增带来的迷雾。
我打开终端,接入档案馆的公共查询系统,找到了我那部《源代码与玫瑰》的存档。它的旁边,关联着完整的.git创作历史,像一份详细的出生证明。而在它的“相关推荐”算法角落里,静静地躺着王乐那本非营利传阅的《手的哲学》,以及李飘那套广受好评的“信息导航方法论”开源教程。
我们三个人的“作品”,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这个象征着人类文明记忆的宏大档案馆里,再次悄然汇聚。它们不再是争夺光芒的星辰,而是沉入知识海洋深处的、形态各异的珍珠,以其本身的存在,丰富着这片海洋的生态。
我关闭终端,转身离开。档案馆的厚重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将无尽的文明记忆封存于静谧与秩序之中。
外面,是真实的、喧嚣的、充满了各种叙事熵增与反熵斗争的人间。
而我们,所有在各自的永夜中,努力点燃一盏灯,守护一点秩序,传递一份真实的人,都是这漫长文明之夜中,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持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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