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桥边月

　　却说那凤凰山脚下，寒日萧萧，风裹着海雾吹向那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在檐瓦上结了层淡淡的霜。

　　一座古朴的宅子静静地矗立在那，正门的朱漆略有些斑驳，上头挂着一块牌匾，用笔画遒劲的楷书写着“何府”二字。

　　步入正门，穿过天井，便是回廊环绕的中院，往左边那条蜿蜒的小径一拐，便来到了一处桃林。

　　这类布局在沿海家宅中甚是罕见。

　　一棵桃树下，两名男子正在端坐在棋局前对弈着。其中稍显年长的那位，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髯须，文而不迂、雅而不矫。

　　此人正是浙东名士——何照。

　　只见他执起一枚白棋，稳稳当当地夹了下对方的黑棋，形成了金井兰的定式。

　　就在他落子的瞬间，却只见对面那位年轻人微微一怔。

　　随着那子落下，何照开口说道：“阿瑚，你天资甚佳，如今去桐庐学成后，便可直接前往杭州府准备乡试，为何选择回到这岛上？”

　　那个手持黑棋与何照对弈的年轻人正是吴瑚，五年前他在何家举办的茶会上拔得头筹，吸引了这位名士的目光。

　　何照是个惜才的人，知其为吴家私生子后并未声张，反而亲自作保让他参加童试。

　　吴瑚倒也争气，一路通过县试、府试、院试，跻身生员之列，后又被何照举荐前往桐庐的书院求学，原本只待明年春闱，便要赶赴杭州府参加乡试。

　　“学生感谢老师赏识，只是家中突有变故，不得不赶来。”吴瑚轻声答道，顺手在棋盘的一角落下了一枚不起眼的黑子。

　　就在一个长生劫即将落成之际，一枚白子突然杀了出来，在正上方点了一下。

　　“欲成大计，可不得分心。”何照捋了捋髯须，犀利的目光看向了吴瑚，仿佛能将他看穿。“断！”

　　见师父识破了自己的路数，吴瑚无奈地笑了笑，“师父，观棋不语。”

　　何照见他这么说，倒也不恼，只是执棋的手更快了几分，白棋攻势迅猛，在棋盘上步步为营，将黑棋一步步压退。

　　就在两人厮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一个小童走了过来，附在何照耳边低声说道：“先生，虞老太爷来了，马车刚到府上门口。”

　　啊，舅舅来了。

　　何照指尖一顿，随即将手上的棋子放回到自己那边的棋奁中。

　　“阿瑚，这盘棋先到此为止，今日府上有贵客来访。”他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微尘，对那小童吩咐道：“把我前日所得的那坛乌饭酒拿来。”

　　话音刚落，他却又觉得那酒甚是珍贵，得自己亲自取来才好，便叫住了小童，独自一人前往居所而去。

　　吴瑚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捏着那枚未落下的黑棋，目光落在棋盘的残局上，他见许久也不见那小童过来送人，便继续研究起这棋局来。

　　何照的白棋如网，黑棋却仍有一线生机，正如他此刻的处境。

　　过了半晌，他正想续上那枚棋子，却只见一位老者缓步走来，只见他手持楠木杖，须发皆白，目光锐利，满身皆是傲气。

　　只是稍看了眼那棋局，老者便径直坐在了何照原来的位置上。

　　“倒是谁家的小儿，棋艺倒还算精湛。”虞文正只是扫了眼吴瑚，便继续端详起了那盘残局，喃喃自语道。

　　说罢，他竟接着执起白子，顺着原先的棋势下了起来，那子恰好卡在黑棋的气口，让原先的攻势更重上了几分。

　　吴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不服输地从棋奁夹起黑子，“啪”地拍在棋盘上。

　　虞文正抬眼看向他，眼中终于多了几分认真。两人再无言语，只听得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

　　黑白二势如二龙狭路相逢，在这天圆地方之间厮杀起来。

　　最终竟成了和棋。

　　“好棋，好棋！”何照不知何时抱着那坛乌饭酒出现在了虞文正身后，酒坛上封着的松脂还带着几分松香。

　　两人下棋下得正酣，竟都未察觉到这桃树下多站了个人。

　　见何照出现了，虞文正这才从方才的棋局中回过神来，他捋了捋须，正了正衣袍，目光扫向自己的外甥。

　　“你倒是惯会藏人，在这桃林中藏了这么个弈棋好手！”

　　一旁的吴瑚一眼便知眼前这位老人便是何照口中的贵客，看老师对其的称呼，应当是虞老太爷无疑。

　　他当即从座上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晚生吴瑚，见过虞老太爷。老师既有贵客相谈，晚生先行告退，不扰二位议事。”

　　虞文正见他识趣，倒也点了点头，毕竟他今日确是有要事在身。

　　而眼前这位小后生看着倒也面生，他便也懒得寒暄。

　　待何家府上的小童将吴瑚送出门后，他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何照，将筑塘一事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

　　何照听罢，心下了然。他知道自己这位阿舅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若不是和那李家起了冲突，倒也不至于来上门亲自拜访自己。

　　说起乌岩头围塘之事，他这些日子倒也有所耳闻。

　　那李家，早些年确实和自己有些交情。当年自己在明州府担任学正，那李秉元便是当时的生员之一。

　　只是，二人之间虽有师生之名，所来所往也不过拜谒谢恩。更何况那李秉元早早便回了兰秀岛接管李家家业，后也未曾在仕途上再进行钻营，交集也愈发变少。

　　若要帮助虞家从中协调，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出面，只是一来李家是否买账仍未可知，二来自己舍此薄面，以旧日人情换取对方让步，多少有些亏。

　　可是这虞老太爷，既是兰秀岛当地颇有名望的乡贤，也是自己的阿舅，又亲自登门拜访，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好拒绝。

　　一想到这，何照顿时感觉自己有些进退两难。

　　他不好当场应下，也不敢直接拒绝，只得打了个圆场：

　　“阿舅，此事既然涉及李家，又有土地纠纷之嫌，我出面怕是未必有用，那李秉元也不一定肯退让啊。”

　　虞文正是何等精明的人，听他说完这番话，当即便知其心中所想。

　　他倒也不再绕弯子，而是话锋一转，聊起了何以舟。

　　果然，一说起自己的独子，这位浙东名士脸上的表情便凝重了起来。以舟早就取得了生员的身份，如今正在准备最近的乡试，若一举得中，便是半只脚踏入了官场。

　　而虞家在东海诸岛乃至江南一带的隐形人脉，正是何以舟日后仕途所需的助力。

　　“他性子稳，只是临场经验少了些。”何照的语气软了几分。

　　见外甥脸上的表情微动，虞文正心下便知此事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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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何照的调停起了作用，还是虞文正暗中使了手段，府里关于筑塘纠纷的流言，竟在几日内消弭得干干净净。

　　可这虞家三小姐和何家公子之间的婚事却是被紧锣密鼓地提上了议程。

　　兰若几乎是从四喜口中跳起来的：“你说阿爷也要我嫁给何以舟？”

　　四喜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小姐，是真的。方才夫人去前院，亲耳听到老太爷说定了，下个月便要下聘。”

　　兰若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

　　她一点也不想嫁给何以舟。一来，这何以舟是她二姐兰心曾经的心上人，就算是家族联姻，自己也是夺人之美，多少有些膈应；二来，她从不想做家族联姻的棋子，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被安排嫁给一个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兰若连外衣都没顾上穿，抓起披风便往虞文正的书房跑。

　　此时的书房正燃着安神的香，虞文正正襟危坐在案前，翻看着京中旧友寄来的书信，见兰若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才放下信纸，语气甚是关切：“怎么跑得满头汗？”

　　“阿爷！”兰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我不嫁何以舟！”

　　虞文正听到这话，脸色不由沉了沉，随即将信纸折好放在案上：“胡闹！虞何两家亲上加亲，本就是门当户对的好事，你嫁过去，有何不好？”

　　兰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阿爷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连她要小时候学武，阿爷都只是笑着点头，今日竟在自己的婚事上不肯做半点让步。

　　“阿爷，何以舟是二姐喜欢的人，我不能夺人之美！更何况，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听到这话的虞文正愣了下，似是没想到兰若会在这种大事上，如此开门见山地向自己坦白。

　　“你二姐是你二姐，你是你，何来夺人之说？更何况以舟是兰秀岛最出色的后生，日后前途无量，你能嫁给他，自是家里苦心安排的，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虞文正皱了皱眉，双手倚在躺椅上，目光不紧不慢地扫向兰若。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之际，听到丫鬟通风报信的林可笙倒是赶了过来。

　　她生怕兰若这丫头和老爷子起冲突，一路小碎步来到了书房里。

　　一进门，她便见兰若梗着脖子，直直地盯着虞文正，而老爷子似乎也不像往日般惯着这孩子，脸上的神色似有些难看。

　　现场的气氛冰冷到了极点。

　　“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林可笙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打起了圆场。

　　“可笙，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虞文正握着手中的楠木杖，杵了杵地，大声呵斥道。

　　兰若看向站在一旁的阿母，眼神里满是求助。

　　林可笙何尝不知道女儿的想法，可这世家大户之间的通婚，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而虞家在当地能联姻的对象也无外乎何、周、方、翁等大姓，在这些家族的适婚青年里，何以舟无疑是最为出色的一个。

　　就连她自己和丈夫虞大有，当年也是家族联姻。虞家出自绍兴虞氏，只是当年东海世家大户中并没有适龄的女子可以求娶，故而便向绍兴祖地的世交林家提了亲。

　　而林家和虞家交好已久，当年的家主林老爷便将自家独女林可笙嫁到了东海，所幸那虞大有倒也是个良人，不光与妻子相濡以沫，恩爱有加，更是连妾室都不曾纳。

　　每次一想到这，林可笙总是会下意识地感叹自己命好，可是当类似的联姻之事落到她亲生女儿头上之时，她还是暗暗为兰若捏了把汗。

　　即使那通婚的对象是何家。

　　她看了眼虞文正，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还是闭了回去。

　　林可笙太清楚虞文正的脾气了，这虞家的事，从不是她能置喙的，就连虞大有也不敢在自己这位父亲面前提出异议。

　　更何况，自己也不是没和公公提起过兰若的想法，怎奈虞文正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垂下了眼帘，无奈地对着自己的女儿摇了摇头。

　　而此时的虞文正也双眼微闭，一副似乎在小憩的模样，那根楠木杖更是牢牢地被攥在他的手心里。

　　兰若看着阿爷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也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从小最敬爱的阿爷，此刻却像个陌生人，只把她当成家族联姻的工具。

　　到最后，她竟是连礼都忘了行，也顾不得身后阿母的呼喊，径直转身走向了门外。

　　却不想一时走得太急，在拐角处迎面撞上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二姐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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