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梦境

　　从“瑶池”回来后的几天，林晚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工作室那片纯白的世界里。她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忘我的创作状态，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

　　楚瑶那番醍醐灌顶的话语，像一束强光，照亮了她一直徘徊不前的迷途。她不再像一个贪婪的猎手，执着于从外部世界、从不同的人身上“采集”和“分析”那些可以作为“香料”的特质。她开始调转方向，像一个虔诚的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挖掘。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碎片、那些汹涌而复杂的情感体验、甚至那些被她刻意掩埋、不愿触碰的脆弱与伤痛，都被她一一拾起，视若珍宝，试图用她那独特的、属于调香师的语言，将它们“翻译”成可以被嗅觉感知的气味密码。

　　她开始尝试用白松香那带着绿意的清苦，混合波斯树脂那微甜而神秘的烟熏感，去模拟和重现少年时期那种混杂着青涩、叛逆与对世界朦胧憧憬的复杂心境；用晚香玉那极致浓郁、带着□□感的馥郁芬芳，交织依兰依兰那醉人而略带异域风情的暖甜，去勾勒和再现初恋时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迷醉与感官的全面沉沦；用潮湿阴郁的橡木苔那如同雨后森林深处泥土与腐烂树叶的气息，搭配上冰冷、抽象而带有金属感的醛香，去构建和描摹失恋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心碎与万物失色的荒芜感。

　　她的《梦境》，正在从一个华丽却空洞的抽象概念，慢慢地、一点点地，被注入了真实的骨骼与血肉，有了温度，有了脉搏，有了独属于她林晚自己的、无法被复制的灵魂印记与生命轨迹。

　　这天傍晚，一场酝酿已久的、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失控的交响乐，猛烈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豆大的雨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地、毫无章法地砸在工作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一阵阵密集而狂暴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声响。天空被浓重的、墨汁般的乌云压得极低，呈现出一种末日审判般的、压抑却又壮丽非凡的深灰色，偶尔有惨白的闪电如同利刃般撕裂天幕，瞬间照亮室内所有物体的轮廓，随即又被更深的昏暗吞没。

　　林晚停下了手中正在进行的、关于“遗憾”气味的微妙调整，走到窗前，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那个被狂暴雨水反复冲刷、仿佛要洗去所有尘埃与伪装的世界。她一直莫名地喜欢下雨天，雨水本身所携带的气味——那种混合了高空臭氧的清新凛冽、湿润泥土的腥甜生机，以及被洗刷干净的植物叶片所释放出的“潮土油”气息，总能让她的感官屏障变得异常通透和敏锐。

　　就在这时，与暴雨声交织在一起的，是工作室那极少在夜间响起的门铃，突兀地、执拗地鸣响起来。

　　林晚微微一怔，有些意外。这个时间，又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会是谁？她带着一丝疑惑走到门口，当目光落在可视门禁的屏幕上，看清那张被雨水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的脸庞时，她心底的惊讶瞬间升到了顶点。

　　是季然。

　　她没有打伞，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倾盆大雨中，浑身早已湿透。那件价值不菲、剪裁精良的驼色羊绒风衣，被雨水浸染成了深褐色，紧紧地、几乎是狼狈地贴在她纤秠合度的身体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道起伏的曲线。平日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如同女王王冠般完美的长发，此刻被雨水彻底摧毁，湿漉漉地黏在她苍白的面颊和脖颈上，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下来，凌乱地遮住了她一部分总是过于锐利的眼神，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狼狈感。

　　林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伸手按下了开门键。

　　“你……”门打开的瞬间，带着湿冷水汽的风猛地灌入，林晚看着门外如同落汤鸡般的季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车在半路抛锚了，发动机进水，彻底熄火了。”季然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因为身体的寒冷和疲惫，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轻微颤抖。她抬起眼，那双即使在此刻也依旧不失清明的眸子看向林晚，眼神里混杂着窘迫、无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试图维持一贯的平静，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手机也没电了。看了一下位置，这里离我最近。”

　　林晚没再多问任何一个字。她立刻侧身让开通道，同时迅速从旁边的浴室里拿出一条干净厚实、蓬松柔软的白色浴巾递过去，又转身快步走向厨房区域，按下热水壶的开关。“先进来，别站在门口。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肯定会重感冒。”

　　她说着，走到自己的衣帽间，从一排大多是素色、款式简约的衣物中，快速地找出一套全新的、标签还未拆的烟灰色真丝睡衣。那套睡衣质地极其柔软光滑，款式宽松舒适，是她偶尔极度疲惫时才会穿着的私人物品。

　　季然站在玄关处，水滴从她的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水渍。她看着林晚递过来的浴巾和睡衣，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但最终，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说出任何逞强的话。她默默地接过东西，低声道了句谢，便转身走进了浴室，关上了门。

　　很快，浴室里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掩盖在窗外暴雨声下的热水淋浴声。林晚将烧滚的热水倒入一个骨瓷杯里，想了想，又切了几片新鲜的姜进去，加了一勺浓稠的、带着琥珀光泽的红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然后，她走到沙发区，静静地坐了下来，等待着。

　　工作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依旧肆虐的暴雨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她今天下午刚刚调试出的，一种混合了鸢尾根粉质感的复古脂粉香气与紫罗兰叶那带着水汽和绿意的清冷气息的、复杂而忧郁的香氛。

　　十几分钟后，浴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季然从氤氲的水汽中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那套烟灰色的真丝睡衣，过于宽大的款式穿在她虽然高挑但骨架纤细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却奇异地淡化了她平日里那种极具攻击性的气场，让她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松弛的、毫无防备的柔和感。她用自己的方式擦干了头发，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打理，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尾还带着湿润的水汽。素面朝天，洗去了所有精致的妆容，露出了她原本干净却略显苍白的脸庞，甚至能看到眼睑下淡淡的、疲惫的青灰色阴影。

　　那一瞬间，林晚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柔软”的季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与冲击。褪去了“画廊女王”、“女魔头”那层层坚硬的、闪耀的盔甲与面具，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仿佛只是一个会在暴雨夜里感到寒冷、无助和深深疲惫的、普通的、需要一点温暖的女人。

　　“喝点姜茶吧，驱驱寒。”林晚将手中那杯一直温着的、冒着丝丝热气的姜茶递了过去。

　　季然伸手接过，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对这种纯粹的、不带有任何交易色彩的关怀感到一丝意外和不适。她低下头，小心地喝了一口，那辛辣中带着甘甜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迅速地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有效地驱散了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谢谢。”她轻声说道，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重量。这是林晚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两个字里的诚意。

　　两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连绵不绝，敲打着玻璃，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潮湿而私密的空间。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带着点不知该如何继续的尴尬，但在这尴尬之下，又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因为共同经历了这场意外而产生的安宁与共谋感。

　　“今天……”沉默了许久，季然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依旧晦暗的雨幕上，像是在对林晚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倾诉，“在公司，和董事会那帮老家伙，大吵了一架。”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弧度里浸满了疲惫与讥诮，“为了一个极具潜力的新锐艺术家的独家签约。他们只看得到财务报表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评估着眼前蝇头小利的商业回报。他们根本不懂，或者说，他们拒绝去懂，艺术最核心、最珍贵的价值，在于它所指向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季然语气里那份被压抑的愤怒、深深的失望，以及一种孤军奋战的、不为人知的孤独。

　　“有时候，真的会觉得……很累。”季然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杯子，看着里面深色的液体荡出小小的涟漪，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真实的脆弱，“在这个名利场里，你必须永远保持最高度的清醒和警觉，永远像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准备好随时投入战斗，去捍卫你认为对的东西。因为你只要稍微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犹豫，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鲨鱼’，就会立刻扑上来，将你撕扯、吞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忽然转过头，将目光投向林晚，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翻涌，但其中清晰地映照出一种找到同类的、惺惺相惜的理解。“你呢？”她问，语气里带着真正的探究，“你一个人，没有任何庞大的资本和团队做靠山，独自撑起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人品牌，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你所需要面对的明枪暗箭，你所承受的压力和艰辛，应该……比我更多吧？”

　　林晚迎着她的目光，从那双向来只盛着算计与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某种类似于“共鸣”的东西。这让她感到意外，也让她一直紧绷的心防，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还好。”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平静的力量，“至少，在我的世界里，规则相对简单。大部分时候，只需要面对我自己，和我的香料。不需要……和那么多人，进行那么复杂的周旋和博弈。”

　　“是吗？”季然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洞察力的弧度，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姜茶，目光却像最精准的雷达，扫过不远处调香台上那些摆放着、标志着《梦境》逐渐成型轨迹的半成品香水瓶。“可我怎么会觉得，你最近……也开始和很多人，‘打交道’了呢？而且，似乎打得相当‘深入’。”

　　她的嗅觉，依旧敏锐得可怕，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林晚的心下意识地一紧，仿佛被无形的手触碰到了某个秘密的开关。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竖起防御的尖刺，或者用沉默来回避。

　　“或许吧。”她迎上季然的目光，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坦诚，“或许，一个完整的‘梦境’，本身就容纳了与不同人的相遇和别离。它需要一些……温柔的等待，也需要一些……注定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些，都是构成梦境真实感的一部分。”

　　季然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变得愈发幽深难测，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潭。窗外的天空恰好划过一道极其刺眼的、枝杈状的闪电，瞬间将昏暗的工作室照得如同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季然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以及她眼底那抹翻涌着的、林晚无法完全读懂的复杂情绪——有探究，有欣赏，有不服输，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所触动的涟漪。

　　“林晚，”她忽然毫无预兆地向前倾身，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那个原本安全的物理距离。她的身上，刚刚沐浴过的、干净的皂荚清香和她自身皮肤散发出的、温热的、女性化的气息，取代了平日里那缕标志性的、具有侵略性的冷冽佛手柑，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私密的嗅觉信号。那股熟悉的、代表着距离与掌控的气味，被这场暴雨和这次意外，彻底地、暂时性地洗去了。“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人心的磁性，如同耳语般拂过林晚的耳廓，“你全神贯注投入工作时，那种旁若无人的专注，很迷人。但你现在这样……平静地，甚至带着点忧伤，谈论着那些……不属于我的、温柔而复杂的味道时，更迷人。迷人得……让人心生嫉妒，也心生妄念。”

　　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漏跳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狂乱失序的搏动。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季然，看着她因为沾了水汽而显得格外湿润柔软的嘴唇，看着她眼底那片她从未涉足过的、翻涌着危险诱惑的深海。工作室里，那股原本清冷忧郁的鸢尾与紫罗兰叶的香气，仿佛在这一刻，被两人之间陡然升高的体温和紧绷的张力注入了某种暧昧的温度，变得愈发缠绵、缱绻，甚至带上了一丝催情般的魔力。

　　就在林晚的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直白的言语而陷入短暂空白之际——

　　“轰隆——！”

　　窗外，一道几乎要劈开天地的惊雷，毫无预兆地猛然炸响！那巨大的声浪仿佛就炸在耳边，震得整面落地窗都随之嗡嗡作响。

　　而在这一明一灭、被雷电照得如同鬼魅般闪烁的光影中，季然那张卸下了所有伪装、带着复杂欲望与试探的脸，正缓缓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向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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