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港晚星

　　电商试点方案得到了县里的初步认可，但真正的困难，从落实的第一步才开始。
　　周穗牵头成立了一个临时工作小组，组员包括县商务局刚参加工作的小马，一个腼腆但计算机操作熟练的年轻人；县农业局的一位老技术员，对本地作物了如指掌但对网络一窍不通；还有一位从乡镇府借调来的女干部，负责沟通协调各村。
　　第一次小组会，气氛沉闷。老技术员吧嗒着旱烟，眉头紧锁：“网上卖东西？靠谱吗？咱这小米是好，可人家看不见摸不着，凭啥买你的？再说了，咋运出去？邮费比米都贵咧！”
　　小马则兴奋地讲述着淘宝、京东的运营模式，话语里夹杂着太多专业术语，听得老技术员直摆手。
　　周穗没有急于反驳或说服，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记录下每一个具体的顾虑。她明白，空谈模式没有用，必须解决这些实实在在的“拦路虎”。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小马和老技术员，再次深入几个有代表性的村子。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询问产量和困难，而是聚焦于“品质”。她让老乡拿出最好的谷子，仔细察看颗粒的饱满度，记录下不同村落小米因为水土差异而呈现的细微色泽和口感区别。她甚至请老技术员现场讲解青峦小米日照足、生长周期长的特点，她用手机录下来，准备后期剪辑。
　　“我们要卖的，不只是小米，是咱们青峦的日照、黄土和汗水。”周穗对将信将疑的村干部说。
　　物流是另一个大山。她亲自跑到县里的邮政和几家快递网点，询问价格，计算成本。普通的快递费用确实高昂，足以让线上销售毫无优势。她不死心，通过部委的老关系，联系上了几家正在拓展农村市场的电商物流平台，几经沟通，凭借“扶贫助农”的项目背景，终于争取到了一个相对优惠的合作协议。
　　那段时间，她几乎跑断了腿，说干了嘴。白天在外面奔波，晚上回到宿舍，还要和小马一起研究如何开设网店、如何拍摄产品图片、如何撰写能打动人心的文案。她把自己关在冰冷的平房里，对着电脑屏幕，逐字斟酌。她放弃了所有华而不实的辞藻，用的都是最朴实的语言，讲述青峦的土地，讲述种植的不易，讲述这里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她甚至学会了使用简单的视频编辑软件，将之前拍摄的素材剪辑成一个个几十秒的短视频——翻滚的黄土坡，金灿灿的谷穗，老乡淳朴的笑脸，锅里熬出米油的小米粥。
　　宿舍的灯光，常常亮到后半夜。西北的冬夜，气温降至零下，屋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小的电暖器，发出昏黄的光和有限的热量。周穗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手上长了冻疮，敲击键盘时又痒又痛。但她眼神专注，仿佛有团火在心底燃烧。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深夜，她会停下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县城，万籁俱寂。她会想起香港，想起半山公寓那彻夜不息的璀璨夜景，想起和程晏在兰桂坊酒吧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些曾经觉得刻骨铭心的痛苦，在西北这片广袤而沉重的土地面前，似乎被稀释了。不是忘记，而是被更宏大的叙事所覆盖。个人的情爱悲欢，在这里显得如此渺小。她面对的，是几百户老乡能否过一个稍宽裕的年，是孩子们能否有更好的书本和教室。
　　这种被需要、能创造价值的感觉，像一股暗流，滋养着她几近干涸的内心。
　　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备，“青峦山货”的线上店铺终于在一个主流电商平台低调上线了。第一批上架的，只有精心筛选过的三家农户的小米和沙棘干。
　　上线第一天，订单寥寥。小马有些泄气。周穗却很平静：“慢慢来，口碑需要积累。”
　　她动员小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各自的社交圈子里进行宣传，不夸大，不卖惨，只是客观地展示。她也将链接发给了北京几个要好的、同样关心公益的朋友。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一位知名的美食博主偶然看到了他们的店铺，被那份质朴的视频和文案打动，下单购买后，在微博上发了长篇测评，盛赞青峦小米的品质和那份“来自黄土高坡的真诚”。
　　这篇博文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订单开始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从一天几单，到几十单，再到后来，首批上架的小米竟然售罄了。
　　当周穗带着这个好消息，再次来到那个最初提出质疑的村子时，那位曾经眉头紧锁的老支书，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眼眶有些湿润：“周助理，真……真卖出去了！太好了！这下娃们的学费有着落了！”
　　看着老乡脸上真切的笑容，听着他们用朴实的语言表达感谢，周穗觉得，这一个多月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冻馁，都值了。一种巨大的、踏实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被安排在温室里的周穗。她在这片黄土地上，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扎下了根，开出了哪怕微小、却属于自己的花。
　　晚上，县里为电商试点的初步成功开了个简单的总结会。县长在会上特别表扬了周穗，称她“有想法，能吃苦，干实事”。
　　散会后，周穗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西北的夜风依旧寒冷，但她心里是暖的。她抬头望着那片清澈的、缀满星辰的夜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程晏了。
　　不是刻意遗忘，而是她的世界变大了，能容纳的东西太多了。那个曾经占据了她全部心神的男人和他的世界，在她的新世界里，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背景音。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已经沉底的对话框。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太平山顶那个夜晚之前。
　　她看了几秒，然后平静地退出，关掉了屏幕。
　　过去，真的过去了。
　　现在的她，是青峦县的县长助理周穗，一个正在努力为这片土地做点实事的干部。
　　这条扎根西北的路，她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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