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前奏(二)
这一天,孟朝夕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之后,她便将所有人都支了出去。
她将自己偷偷藏好的婆子衣服换上,把提前写好的信工工整整在书桌上摆好,低头混入了府内送菜的队伍。旁人只当她是帮忙的粗使妇人,并未留意这个其貌不扬的身影。
从角门溜出,恰好看见林琅的马车向正门驶去。一人一车擦肩而过,孟朝夕忍不住望向马车车窗。阳光透过厚重的车帘缝隙,打在车内人的侧脸上——眉目深邃,鼻梁高挺。车内的林琅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丝毫看不出平日与她相处时那副温润平和的模样。
或许,这才是他最真实的底色。孟朝夕心想。
她不知道此刻的分别是暂时还是永诀,也无暇细想这条路是对是错?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她绝不能再做那只被豢养的金丝雀了。她扭头,最后望向那辆即将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心中无来由地升起一片空茫的不舍。她再次摊开右手,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心底默念:林琅,再见了。
-------------------------------
“朝夕,朝夕!给你看样好东西……”林琅带着赵晓磊,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院。可今日的院子却安静得异常,较之往日,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生机全无。
林琅撞见正在晒被子的小丫鬟,急问:“姑娘呢?”
小丫鬟抱着棉被,匆忙答道:“就在屋里歇着呢。”
林琅往院里扫了一眼,三个丫鬟和两个婆子全被打发在外头干活,心下莫名一沉。他快步进屋,目光急扫……空无一人。一股冰冷的不踏实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出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厉色:“谁看见姑娘了?”
小丫鬟见他脸色骇人,顿时慌了:“一、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过呀……”话未说完,她自己先白了脸,跌跌撞撞冲进房内,从柜子到床底,翻了个遍,然后面如死灰地出来,声音发颤:“早膳时还在的……该、该不会是被歹人掳走了吧?”
“谁敢到这里来掳人!”林琅目光如电,扫过院里噤若寒蝉的下人。婆子是王府旧人,知根知底;三个小丫鬟虽是专为服侍孟朝夕新买,但身家干净,卖身契也捏在手里。他强压焦躁,又问:“从早膳到此刻,可有任何生面孔进过这院子?”
小丫头仔细回想,怯生生道:“只有送菜的老李头来过,刚走不久。”
林琅心下一片冰凉,有了答案。他返回屋内,草草扫了一眼,常穿的衣物都在,平日用的首饰一件未少。他眉头锁死,指尖发冷:她是自己走的,而且,什么也没带走。
就在这时,赵晓磊从书桌上拿起那封刺眼的信,小跑着递过来。林琅没有立刻去接,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字,冰冷如铁:“备马。”说罢,转身便向府外疾走。
赵晓磊伺候他近十年,从这两个字里,分明听出了极力压抑的怒火与一种近乎碎裂的委屈。他匆忙跟上,又是心疼又是无措,边走边问:“公子,我们去哪儿?是去找孟姑娘吗?”
林琅步履如风,走出几步,却又猛地顿住。“算了”的念头一瞬闪现,便被更汹涌的担忧与不甘彻底淹没。他最终只从齿缝里逼出一句:“守株待兔。” 再不愿多说一个字。
赵晓磊不敢再问,因为此刻仅仅是跟上林琅的步伐,他就已经觉得呼吸困难。
-------------------------------
临驿县不大,虽出门次数寥寥,孟朝夕心里却有了粗略的地图。
她从新来的小丫鬟嘴里套出关键:城里的人牙子都集中在牙行,出集市往南一里便是。那里多是“暗楼”,专事人口牲口买卖,也兼做招工。而城中几家有名的食肆、酒坊乃至瓦子,常年缺人,其中就包括西凤阁。
进牙行前,孟朝夕用墙灰仔细抹了脸。出了市集,循着人流走不多久,拐进胡同,景象骤然一变。旧瓦低垂,光线晦暗。年幼的孩子、双手粗黑的女人,三个一串、两个一捆,被麻绳拴着,瑟缩在路边。她们耳边都别着枯黄的狗尾巴草——一根草,一贯钱,便是这“一口人”全部的价码。
孟朝夕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西凤阁招工的木牌。
她刚靠近,为首的“黑牙婆”便眼前一亮,呲着一口黄黑的牙,喷着唾沫星子嚷道:“这个好!这个水灵!”在牙行这地界,这些婆子的眼睛毒过蛇信。
孟朝夕微微低头,不敢正眼看人,一副怯懦瑟缩的模样。偏偏是这姿态,更搔到了人牙子的痒处,几个男女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姑娘,想挣钱吗?跟我走,活儿轻省!”
“跟他们有什么用?尽是受苦的命!”言语间,已有不规矩的手伸过来拉扯。
黑牙婆见状急了,一把将孟朝夕拽到身后,冲着那几人瞪眼:“这可是我先瞧上的!懂不懂规矩?” 围上的人似乎不愿与西凤阁的人起冲突,骂骂咧咧几句,终究散了。
黑牙婆将孟朝夕拉到墙角,压低嗓子:“丫头,可愿跟我走?”
孟朝夕微微抬头,眼眶泛红,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走投无路的凄惶,眼见黑牙婆眼神松动,她这才带着哭腔道:“家里弟弟快要饿死了……求大娘收我,给条活路。”说着,将早已备好的五根狗尾巴草,塞进婆子手里。
黑牙婆攥紧草杆,又凑近仔细打量她一番,啧了一声:“这世道,自己都顾不全,你个小丫头还有心思管旁人?别处不敢说,跟着我东家,至少饿不死你。”
孟朝夕闻言,忙不迭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愿意,婆婆,我愿意的。”
“好好好。”黑牙婆脸上绽开笑容,取出早已备好的卖身契,又将六贯钱塞进孟朝夕手里,“多给的一贯,买你个忠心。放心,只要脑子活络,好好干活,往后有的是好日子。”
孟朝夕低低“嗯”了一声。
“身契带了吗?”黑牙婆例行公事般问。
“我……我没有……”孟朝夕嗫嚅。
黑牙婆是久经江湖的老油条,临驿县商队繁杂,鱼龙混杂,逃犯、流民、隐姓埋名者不知凡几,在这边陲之地,大家早已心照不宣,只图个省事。她听了回答,并不深究,只道:“无妨,那就现签卖身契,按个手印也成。”她不害怕孟朝夕给假名,因为不管她叫什么,西凤阁都有本事给她造出一份“合法”的身契,捏在手里……那将是这些“末路者”在这世上唯一、且无法挣脱的身份。
孟朝夕俯身,在粗糙的契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孟晚来。
写完,她将铜钱仔细藏进衣服内层。
日头西斜时,黑牙婆终于收起招工的木牌,带着孟朝夕和另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一瘸一拐地往市集方向走。孟朝夕这才注意到,这婆子腿脚不便,是个跛子。
黑牙婆虽跛,脚步却奇快。穿过几条迷宫般的小巷,最后一个弯转过,孟朝夕看见了那块“有凤来”的窄小招牌——她知道,这便是西凤阁的后门。
目光下意识地移开,却猛地撞进一道视线里。
斜对面的茶水摊上,林琅一身月光白的长袍,头顶一根碧玉簪,整个人雍容、素雅,却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坐在那里,面色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暗沉,唯独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利刃。
这么容易……就被认出了?
孟朝夕下意识摸了摸脸,墙灰尚在,脏污依旧。这伪装给了她最后一点安全感。
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去,林琅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那目光压得她不得不低下头,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等一下。”
就在黑牙婆刚要推开后门的瞬间,赵晓磊的声音横插过来。
孟朝夕心头一紧——他果然发现了。
黑牙婆回头,瞧见不远处的林琅,脸色既惊喜、又疑惑。
林琅起身,缓步走近,目光审视了她们一番,最终,在孟朝夕脸上停下。
孟朝夕盯着自己沾满灰土的鞋尖,自始至终不敢抬眼。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辜负后的抱歉。
林琅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问的却是黑牙婆:“此处,是西凤阁?”
黑牙婆忙不迭弯腰:“回公子话,正是。不过这是后门,您若想光顾正店,得沿这条街往前……”
林琅打断她,目光仍落在孟朝夕低垂的发顶:“这些,是贵阁新买的婢女?”
听到“贵阁”二字,黑牙婆搓着手,腰弯得更低:“是,是,牙行刚挑来的,都标致着呢。”语气里透着对自己眼光的得意。
林琅沉默片刻,最后问道,一字一顿:“都是……自愿的么?”
“自愿”二字像两根针,猛地扎进孟朝夕心里。她浑身一颤,终于控制不住,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于一片浑浊中遇见。
视线交错的刹那,孟朝夕眼眶毫无征兆地酸涩发胀。
“当然是自愿的!”黑牙婆略显局促,急忙分辩:“老婆子我做的可是正经营生,绝不干那违法逼良的勾当!”
“选的人……”林琅看着孟朝夕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已漫上水光的眼睛,极其缓慢地重复道:“很好……很好……”
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让一旁的赵晓磊心惊肉跳。他机灵地扯过黑牙婆,打岔道:“婆婆,我家公子府上也缺人,赶明儿您也帮我们挑几个伶俐的……”
林琅却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他只看着孟朝夕,声音压得极低,却重若千钧:“想好了?”
短短三字,似倾尽所有未尽的言语,也似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
孟朝夕没有回答。良久,终于点了下头。
恰在此时,两只乌鸦哑叫着掠过,落在旁侧枯树梢头,“呱呱”之声,凄厉难听。
林琅握着折扇的手指,倏然收紧,骨节绷得惨白。
赵晓磊已将能扯的闲话都说尽,黑牙婆渐渐不耐烦起来,催促道:“这位小哥,您的要求老婆子记下了,容我先交了差。日头要落了,东家还等着验人呢。”
末了,林琅像是终于被抽空了力气。他闭了闭眼,松开了紧攥的折扇,也仿佛放过了自己。
此刻,他很想揪住孟朝夕问一句:值得吗?
站在他的立场,他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毁的、徒劳的牺牲。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故事,一条卑微如草芥的生命?即便有不平、有愤慨,可那又怎么样呢?这天下不公之事稀松平常,究竟是怎样的不甘、怎样的正义、怎样的托付,才值得她赌上自己的一切?他气她的冲动与愚蠢,更心碎于她的决绝与冷漠。
孟朝夕转身,迈向那扇漆黑门扉的瞬间,拼命咽下喉头涌起的呜咽。忍得太狠,嗓子已是火辣辣地疼。与之同时袭来的,是右手掌心一阵灼痛。她翻开手心,余光瞥见那沉寂许久的进度条,赫然指向了95%。
与恨意纠缠的……通常是极致却也脆弱的爱。
林琅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在孟朝夕身后缓缓合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暮色四合,将他挺拔的身影吞没成一道孤寂的剪影。
赵晓磊默默陪在一旁,不知如何劝慰。从得知孟姑娘消失起,公子便已暗中派人围住了西凤阁所有出入口。他们在这角落的茶摊坐了大半天,公子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把孟姑娘留的信揉出了褶,信里不过数十字,赵晓磊都背会了:
林琅,我走了。
我去寻我的“勇气”了。
也愿你,早日找到你的“自由”。
我祝福你。
希望你亦能祝福我。
你的朋友,朝夕敬上。
第一眼读到时,公子便红了眼眶。
那是赵晓磊侍奉他十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