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们的恨是荆棘鸟

作者:十五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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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甦(三)


      我拄着拐,每一步都像要把双臂甩脱臼,骨头缝里都渗着酸。可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支撑着我一路挪到了秦淮河畔的凝香阁。

      凝香阁名字雅致,其实就是花楼。从外头看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青砖黛瓦,两扇雕花大门敞开。
      里头也雅致,前方是亭台水榭,假山造景,屋檐下的鸟笼里,栖息着几对画眉和鹦哥儿,品相上好。

      后头才是包厢,大堂里挂着一幅上好的苏绣,尺寸有一个成人那么长。空气中焚烧着雅致的线香,就连端茶送水的伙计,一个个也穿着西装,打扮体面。
      跟他们一比,按照我身上的着装,只配来当门槛。
      我强忍着自卑,一鼓作气地踏进去。

      来这里的都是歌女和客人,我一个瘸子,没想到居然也有到访这里的一天。
      因为多了我这样的不速之客,一路上有许多人频频看我,目光或惋惜或嘲弄。期间不乏好色之徒,一边用意淫的眼光打量我,一边将手挪到那歌女的臀上揉捏。

      歌女娇笑一声,将自己的身体送上去,贴得更紧。
      我僵硬地握紧拐杖,力度大到指节泛白。
      说到底,再高雅也还是风俗场所,这里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所幸杂使伙计倒是机灵,主动迎上来,一听说我要找清铃,很快邀我到一间空包厢里去,慢悠悠坐着等。
      我也是没有想到,头一回挨上黄花梨的木桌,居然是在这种地方。
      就是不知道徐知微那个贱人,现在在哪里享福呢!

      几分钟的功夫,我没等来清铃,却等来了老鸨。
      这鸨母长眉大眼,嘴上涂抹着橘色口红。徐娘半老,还能很清晰地看出年轻时的风姿。
      她的身上喷着玫瑰味香水,那些气味仿佛是从西洋首饰盒里头飘出来的,后来我才晓得那就是香奈儿。

      她脸上笑吟吟的,对我格外热情:“你就是清铃的女儿罢。”
      我隐隐约约感觉不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问:“她在么?”
      鸨母示意伙计给我看茶:“清铃在接贵客,一时半会还出不来。”

      清铃还能接客人,想来身体应当健康。不过关于徐知微的下落,我还有义务再问一问她。
      我警惕着鸨母动作,淡淡道:“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搅了,请您告诉清铃,我在屋里等她。”

      这鸨母仍然是笑,笑得如沐春风,却让我从骨子里觉出阴冷:“急什么嘛?你在这里等一等,清铃马上就出来了。”
      她说着扭头看了一眼伙计,抱怨似的嗔怪:“这孩子啊,把她的宝贝女儿藏得死紧,今儿才露了面。”

      “来,让妈妈瞧瞧……”说完她伸出涂着红蔻丹的手指,突然迫近我,要摸我的下巴。
      我猛地向后闪了闪,把她的手躲开了。她也不恼,仍然是笑,脸上简直是一张画皮:“这小脸儿,多标致啊,就是跟她娘生得不怎样像。”

      我不作声,伸手拿起放在椅子边的双拐,要起身离开。鸨母伸手虚虚地拦了拦:“别急着走呀,你什么都不听,什么也不说,我们怎么给你传话呢?”
      那双精明的眼睛评估般扫过我的脸和身体,最终落在那双萎缩的双腿上。
      她的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惋惜,这是我们打照面以来,从她脸上看到过的唯一真实表情。
      她定然是一个极有城府的人。

      我撑起身,本来要往外走,这时只好顿住,默默地看着她说:“就说我找她有事,让她尽快来屋里找我。”
      虽然不明缘由,我已经晓得自己是给那娘俩惹来祸端。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连累了清铃也不怎么打紧。至于徐知微,她欠我的,自然也是活该。

      只是很显然,我现在已经引火烧身,身处险境了。
      冷汗直往下冒。
      这一刻,我真是恨极了徐知微。我一个瘫子,真是跑也跑掉,躲也躲不脱,真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鸨母伸出手摸摸下巴,思索了一阵,分外亲热地扶上我的肩膀,点点头道:“行,我就这么带话与她,不过她来不来,我就不晓得了。”
      我僵硬在原地,恨不得立刻弹跳出去。
      接着她又唤伙计:“阿贵,愣着做什么呢,快送姑娘出去。”
      看来竟然连徐知微的姓都不晓得。

      我倒是不愿意让伙计扶,又怕那鸨母转变念头,只能任由伙计帮忙。我拄着拐,两只手像摇桨一样向外划。

      只见那鸨母盯了我许久,似怀念也似惋惜,在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呵呵,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玄珠了。”
      我哪管得了什么黑珠白珠,跟那老鼠见了家猫一样,火速向屋外逃去。

      一脱离鸨母的视线,我立刻摆脱伙计的搀扶,独自往外走。
      这一路上,我分外留心,生怕身后有人跟随。好在那鸨母似乎就此作罢,没有更多举动。
      我一直心不在焉,直到路过商业街,紧绷的神经才微微放松。

      吸引我的是一个背着糖葫芦的货郎,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喊:“糖葫芦,冰糖葫芦!”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我的两个妹妹最爱吃糖葫芦了。那东西酸酸甜甜的,外头一层脆脆的冰糖,谁小时候看了不流口水呢?
      但是不能总吃,一来费钱,二来是怕坏牙。可是我晓得,同样的东西,他们却会偷偷买给阿弟吃,这时候便不怕坏牙了。

      我昨日才要的银钱,今天已经到手,便买了四根糖葫芦。又因为手上要拄拐不方便,便让货郎装好了,挂在手上。
      然后拄着拐,慢慢地回家去。

      到家的时候,两个孩子在天井里头跳皮筋。阿弟也在,但是他独自握着两个布老虎在打架。
      因为他最受宠的缘故,每次玩得不高兴了,便要向爹娘告状,两个丫头很不爱与他玩。
      而且他秉性不怎样好,几次偷拿家里的银钱去花。最厉害的一次,杂货铺的老板拿了人,要爹娘去赎,好说歹说才没有报官。

      我走到妹妹身边:“阿如,阿意,你们且跟我来。”
      我把她们带到了徐知微的屋里,拆开纸袋。
      因为我拄着拐,行动不方便,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的缘故。纸袋里包的冰糖葫芦已经化开,不似原来那般香甜,反而泛着粘腻。

      可是两个小女孩看见它们,依旧是乐开了花。阿如极珍惜地伸出手指,蘸了蘸上面融化的糖浆,咬进嘴里。
      我本想教训她这不干净,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这才多大的事,她们这一生要挨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吗?

      接着阿如将自己的另一支糖葫芦递过来:“姊姊,我吃一支就够了,这一支给你吃。”
      大约是刚刚才舔了一口糖浆,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怎么留恋,反而很高兴。

      阿意已经将一颗山楂囫囵咬进嘴里,这时也口齿不清的地递上手中的木签子。
      因为跑跳的缘故,她们那两张生嫩的小脸红扑扑的,眨巴着一双双水润润圆溜溜的大眼睛。

      我揉了揉她俩的小脑袋,就着两个人的糖葫芦串儿,一人咬了一只,也跟着有些含糊不清道:“我吃好了,糖葫芦坏牙,你们回去要把牙齿给弄干净。”
      她们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应了,扎着髻的两个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我也跟着下意识欢欣,这两个小丫头,多可爱呀。

      凭什么因为是姑娘,就要俯首低眉,为人做牛马呢?
      凭什么我阿弟那样,学了几个月书大字不识,还要总挨先生罚站的货色,却被当做宝贝疙瘩。
      我想,倘若我要是有文化了,成为一个教书先生,我一定要开办一座只准女子入学的学堂。

      不要钱,也不要利,只要多多地培养一些读书人,像徐知微那样的读书人,让她们做自己的主。
      要是有人骂我,我就要反问他们:“当你们要人做工的时候,就准女人入到缫丝厂去。现在你们要读书人救国了,怎么就不要女人读书呢?”

      我的目光落在墙边那具秋瑾像上。眼前人英姿飒爽,眼神锐利,仿佛穿透时空,直刺人心。
      这秋瑾当真是一个奇女子,早在几十年前,就作出了一番榜样。

      若是她和我有同样的命运,恐怕也不会害怕,还能做得比我更好。
      这样想着,《甦》的形象在我心底逐渐完成,最重要的那分神韵,我似乎已经寻得。

      我静静地等着她们一并吃完了,拿帕子给她们揩嘴,同事指着眼前的秋瑾像:“你们晓得这是谁么?”
      她们自然是不晓得的,却不妨碍我种下一颗萌芽的种子。讲完了故事,我温柔地笑了笑:“好了,回去玩吧。”

      随后我在桌前坐下,一面盯着眼前的秋瑾像,一面构思起《甦》的画面来。秋瑾的风姿神致,在我脑海中逐渐大成。
      她手中龙泉宝剑高举,气势磅礴,好似能劈山分海。

      我们生来如此,却被遮蔽了数千年。
      男人一出生,就被教导要挣钱养家,娶妻生子。女人却对社会的考验无知无觉,从小被教导要依附。可是生活与剥削,从不会因为我是女人而得到豁免。

      前进是一条盛开满玫瑰的荆棘路,回归是苦难的温柔乡。
      如今要重拾荣耀,敌人不是别人,却是我们自个儿。

      被欺压打骂的人是我的母亲,照顾我最多的人也是母亲,父亲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倒像是缄默而不存在的。
      可是,教我男尊女卑的人也是母亲,日后我要是真按照她的教法嫁人,亦会成为这样的母亲。

      我晓得我想的实在有些太多,倘若没有徐知微那套先进自由的理论,我本不应该如此苦恼。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怪徐知微!

      我执起毛笔,长吁一口浊气,定了定神,复又作起画来。
      徐知微的屋里还有些蜡烛,不费我的银钱,我用得也豪横,全点起来方便作画。可惜直到深夜,清铃也并没有来找我。

      我想她是怕鸨母追上来,把徐知微也勾入到那样的行当里。抑或是害怕一个做倡女的母亲,私自找上门来,会坏了她女儿的好名声。
      从这样的行为里,我觉察出了清铃对徐知微深深的爱。两人骨血相连,相濡以沫。

      她只有徐知微一个女儿,血脉相连。清铃因为生她抑郁,险些丧命;徐知微为了救她,在生父面前长跪不起。
      那我呢?联想到我的母亲与我,我当真嫉妒,那独一份的呵护与偏爱。

      我的父母并不爱我,为何却要生我呢!是了,我只是儿子的副产品,一种能够卖出去回本的工具。
      每次说我是姊姊,要我懂事,不过都是他们理所当然地偏爱、要我忍让的借口。

      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实我心里晓得,他们的心都是偏的。没有人愿意独自儿爱我,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交与我的手上。
      我只能不择手段地去争去抢,只有我自己才能成全自己。

      思及此处,我躺到徐知微的床上,试图捕捉最后一丝她的讯息。她的被褥依旧整洁,散发出太阳的香气,以及那阵淡淡的春天气息。
      我知道这些气味很快就会消散,成为一阵梦呓。

      我蜷缩在被窝里,任由它们将我抱了个满怀。似乎这样就能从徐知微存在过的幻影里,汲取一丝最后的温暖。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因此也暂时躲过了那让我失望乃至绝望的一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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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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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天前 来自:浙江
    隔日更!12.5已更新!二人关系重大进展!
    12.10号编:半夜码字车速飞起,开始许愿不要被锁。(供奉苹果)
    *
    顺便推推预收《又被坏女人给玩弄了》
    逗你玩恶劣年上x微自闭哭包年下。(划掉)
    温柔可靠年上x傲娇倔强年下。
    年龄差六岁,养成,治愈系双向救赎。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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