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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东风寒小河桥边阴魂断
《淮南子·天文训》中有记载:“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
是夜,奉天正值清明,北斗勺柄直冲乙方,东南风与西北风交替坐镇,却都带着刺骨的寒凉,奉天人口耳相传的老俗语“春冻骨头,秋冻肉”描述得分毫不差。
天刚擦黑,月亮坠在天际,黑夜中的冷光却与地面的火光相照应,彼此较劲分毫不让。
空气中飘散着纸钱燃烧的焦糊味,焚香的烟雾弥漫上半空,化作云翳,偶然间遮住月的冷光。
何明远蹲在纸行胡同家中的桌案前,手指头扒拉着掌心中的小铜板,嘴里嘀咕着数额。
他最喜欢过节了,因为奉天人有逢年过节祭祖的习惯,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小纸化活儿铺子就能靠着卖点纸元宝和纸钱赚上平日里十天半个月都赚不来的收入。
小铜子儿挠得何明远手心一阵痒痒,他偷偷瞄着对面正折元宝的马神婆。
“一呀更呀里啊月牙儿出在了正东啊——”马神婆嘴里哼着二人转小帽《月牙五更》,手上动作麻利,压根没瞧他。
何明远就悄没声儿地把这一把铜板偷偷往怀里揣,布衫子的里兜瞬间就坠了下去,刚准备再拿几枚,他感觉后脑勺挨了一闷锤。
“兔崽子,当老婆子我瞎啊?”马神婆拿打纸钱的木锤子轻轻敲在他后脑勺,他连忙一缩脖子,神婆就顺势把手伸了出来。
何明远老老实实地交出了私藏的几枚小铜子儿,神婆拿出四枚扔在他面前,道:“把钱打咯,别让你那死鬼爹娘等着急了。”
这打纸钱是有说道的,过去用这种粗糙的黄表纸,这种纸成本低更薄所以易燃,家里的后辈,一手持圆形铁制铜钱模子,一手持木锤子,用模子抵着纸,打出一个个圆形凹陷痕迹,给普通的黄纸赋予了跨越阴阳两界的金钱概念。
何明远五官皱成一团,应了声“好”便挠了挠头开始干活。
他麻溜抄起家伙什儿,一下一下砸在纸钱模子上,“叮叮哐哐”的声响在胡同中回荡,金黄的纸一摞摞地铺在屋地上,不到半炷香时间,一沓子就打好了。
马神婆把纸钱和纸元宝用两褡裢一装,给何明远扛上,她又拿出铁链子把门别上,道:“走吧,去河边给你爹娘送点儿钱花,活着受穷,死了享点儿福吧——”
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踩着夜色往河边走去,沿途的很多十字路口都早早点上火堆,火星子往天上飘,混着纸钱灰,落在肩头,拍也拍不掉,轻轻一捻又碾碎在衣服里留下白白的斑点。
何明远找了个临河的路口,用木棍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只留下一个豁口,朝着父母埋葬的方向,这是奉天的老理儿,圈住钱免得被孤魂野鬼抢走。
随后他拿出洋火划着,点燃一摞纸钱,火苗舔着他的手,他满是茧子的手却察觉不到温度,神婆又往里面添了些元宝,风刮过,火越烧越旺。
何明远一边扒拉着火,一边念叨着:“爹,娘,儿子给你们送钱了,你们要保佑儿子,发大财,娶媳妇儿,长命百岁......”
马神婆听着,眼睛被烟雾熏得婆娑起来。
这火烧着,把地底下的寒气全烧成了水汽,一阵一阵往外反着喷人的土腥味。
纸钱烧得劈里啪啦响,火星子溅起到空中又无力地消散。
就在这时,桥下水边传来叫喊声,不知谁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般鸣叫着,声音划破清明的夜。
“死人了!河里......有死人!”
何明远灵巧,扒开挡路的人就往河边跑去。马神婆在后边骂了一句,也跟了上前。
这条河是刚建成没几年的新运河,与南边的沈水浑河比起来不算长但在当时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这条河的名字叫永利河,也就是后来的北运河,它源起浑河流至蒲河,只是此时春天冰河刚刚开化没多久所以河水有些浑浊,河面时不时还飘着一些水草和垃圾。
一个穿着米色短衫的小伙子瘫在岸边,手指着河里,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何明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浮在水面上,像一个胀了气的白面袋子,随着水波晃荡着。
有人递过来一根树枝,何明远咬着牙戳了过去,那东西软乎乎的,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腥臭气。
何明远凭借丰富的经验,此时已经心里有数了,只是为了更加确认,他一使劲把那坨看起来像水草的东西一翻,一张泡得肿胀瘆人的脸对上了他。
眼窝深陷,眼珠已经不见了,而那水草正是这女尸的头发,刚才这一戳,原本就只是挂在皮上的头发便脱落了一大块。
“他大爷的!”何明远见多了尸体,但这种尸体谁见到都是冲击,他手一松,树枝掉进河里,背后的火光照着河中女尸的脸,让周围人都看得真切。
四周炸了锅一般,惊叫声一齐作响,随后就是此起彼伏的议论。
不多时,巡捕房的人就听到了风声,章斯年和陈小四打头,身后跟得是仵作胡江和那个走后门进巡捕房采风的作家徐曦娴。
章斯年往河里看去,有警员已经在记录现场了。
何明远和胡江、小四穿上水裤跳下不知多深的刺骨春水中。
几人小心翼翼地推着那尸体往岸上游走,这皮肉太过脆弱,生怕造成再多一点的伤害。
尸身被水泡得胀大,足足有一倍多,棉裤只挂在一条腿上,白花花的另一条腿在水里荡来荡去,如同一条死透了的带鱼。
尸体的胸脯袒露着,两肩上挂着一件白色衬衣,料子也已经破烂,乌青色的血管在肿胀的皮肉下若隐若现,肚子高高隆起,好像快要炸开。
章斯年蹲下身扒开女尸脸上的头发,眼中原本的疑虑瞬间湮灭,这女人他认得。
“你认识?”何明远累得呲牙咧嘴,坐在地上歇气。
“还不能完全确定,得让家里人来认认。”章斯年说着,旁边的徐曦娴拿起苫布把女尸裸露的身体遮上,她神色平常没有一丝恐惧,眼中闪过一瞬怜惜。
“尸表记录完了,何爷搭把手吧,带回去验尸。”胡江说道。
“城边王佃户半个月前来巡捕房报过案,说他怀孕的媳妇出门给孩子买做衣服的布料,结果一去不回。有人说和相好的跑了,有人说让老马猴子的怨灵给吃了,总之众说纷纭,告示也贴了,人也寻了,没想到在河里。”坐在回程的车里小四对众人说。
“还不能完全确认死者身份,至少要等王佃户自己亲口承认是他媳妇儿才行。”章斯年补充道。
何明远望向刚刚自己和马神婆烧的那个火堆,已经完全熄灭了。
巡捕房的午夜,油灯忽明忽暗。王佃户被带进来的时候,腿都软了,无法站直,两名警察架着他,勉强走到尸身旁,他掀开白布的手抖得像筛糠一般。
只是一眼,迎接他的就是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门外的徐曦娴站在王家的大女儿身后,这孩子不过十岁光景,梳着两个粗粗的麻花辫,小脸通红,眼下挂着两道泪痕,焦急地望向门口,她见到父亲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脸上没有血色,光一瞬间从瞳孔消失,她明白了。
“娘!”小女孩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刺向在场所有人的心,她想要往里面冲,却被身后的徐曦娴一把揽住。
“孩子,不去——”徐曦娴声音有点嘶哑,她把女孩抱在怀里,感受着她的挣扎却无能为力,眼角一热,就背对着众人搂着孩子小声啜泣,她看着巡捕房屋后那棵大槐树黑压压的影子,一点点被氤氲的泪光磨成白色。
后半夜,巡捕房仍然亮着灯,章斯年坐在黑板前,他在用石笔写着已知的线索,旁边放着一沓尸检报告,胡江字迹娟秀,结论处写着:死者王江氏,年三十,孕七月,溺毙于半月前,尸表无挣扎痕迹,内里见明显损坏,系生前所伤。
“什么叫内里见明显损坏?内伤?”小四看着尸检的结果一抬头雾水。
“他的意思是死者生前遇到歹人侵犯,尸检时我看了她那里确实有伤,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写得这么含蓄。”徐曦娴有点生气。
“我们能懂就好了,毕竟是女人,传出去恐怕有损她名声。”胡江抬头回答。
“人都死了,要名声何用,凶手犯罪不怕名声尽毁,受害者丧命却承担恶名,这是什么道理?谁的天理?”徐曦娴言辞有些激烈,不知怎的她今晚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谁会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下此卑劣的毒手,真是禽兽!”小四咬牙切齿。
“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被害痕迹,就说明她未必是被欺辱她的人杀害的,所以我们暂时无法给出定论,如果有目击者就好了。”章斯年补充道。
徐曦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板子上王江氏的照片,那张肿胀腐坏的脸深深刻进了她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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