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

　　误会啊。

　　方絮在心里这样想。

　　不过这一回，荀承佐倒是格外“识趣”，像是刻意保持和方絮的距离一般，对着方絮一点下巴应声回答薛桂萍的话，抢先撇开关系：“我就她一朋友。”说完，又插着兜微微挑眉，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方絮的视线，语气里掺着几分客气的试探：“能进吗？”

　　薛桂萍的目光也同样被牵动着，回头朝方絮望去，似乎在等待着一个肯定的答案。

　　方絮走近薛桂萍，对着荀承佐介绍道：“薛姨，这位是房东荀先生，”接着又停顿了下，仿佛后半句话是碎玻璃一样难咽，将将才续上：“也是……我的一位朋友。”

　　说完，方絮送给荀承佐一个轻描淡写的扫视，“进来吧。”

　　薛桂萍站在一旁得到了方絮的准话，连忙对着荀承佐微微欠身：“荀先生您好！我是照顾晓晓的阿姨，姓薛，您快请进快请进！”说完，便麻利的弯腰准备提起荀承佐脚边的两大提东西。

　　荀承佐眼疾手快先提起袋子，毕竟东西怪沉的，自己也是顺手的事，于是浅浅微笑回应：“谢谢薛姨，我自己来。”接着迅速换了双拖鞋朝着厨房走进。

　　方絮倒是没怎么理荀承佐，等看着人进了厨房之后，自己便忙着去房间叫醒晓晓。

　　-

　　等到方絮给晓晓洗漱完，抱着小人从卫生间走到岛台的位置，荀承佐正从厨房端着早饭走出来。

　　晓晓揉着惺忪的睡眼，有点好奇的打量着荀承佐，冷不丁冒出一声：“叔叔？”

　　方絮微愣，没想过晓晓居然对荀承佐还有印象，于是刮了下小人粉嫩的脸蛋，夸奖道：“宝贝记性这么好呀！”

　　不知道什么时候，荀承佐已经放下手里的东西，轻手轻脚朝她们走近。

　　“记性是好，不过晓晓也见过我好几次了，该有印象的。”荀承佐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荀承佐和方絮的距离只有半臂，此时他的双臂已经不由自主的敞开来，呈现出准备抱孩子的姿势，眼神却像吸铁石，一直在方絮身上流转着。

　　“叔叔抱下可以吗？”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问方絮还是晓晓。

　　方絮一侧身，瞥见靠近的荀承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抱着晓晓的掌心却不受控制的发热起来，就连指尖都有被烫到的幻觉。

　　不等方絮回答，晓晓已经伸出半个身体往荀承佐怀里钻，奶声奶气的嚷道：“叔叔抱！叔叔抱！”

　　害得方絮差点都没抱稳她。

　　可荀承佐依旧站在原地没动，经过这段时间偶尔的“相处”，他明白，孩子是方絮的底线。

　　说起来血缘也是件奇妙的事情，甚至是方絮千方百计刻意要拉开他们父女俩的距离，却依旧抵不过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的亲近。

　　于是自己也只好妥协，方絮终究送了手，把晓晓递给荀承佐：“你抱吧。”

　　下一秒，方絮的手背与荀承佐的臂弯相撞，不知道是自己太过紧张，还是心底暗暗的害怕在翻涌；晓晓从她怀里离开的瞬间，方絮慌忙别开脸，将耳旁的碎发迅速拢到耳后。

　　方絮走进厨房，招呼着薛桂萍出来一起吃个早饭。

　　薛桂萍一边解开腰间的围巾一边道：“小絮啊，这个荀先生早上买来的鱼虾都很新鲜，不知道你和晓晓偏好什么口味，阿姨中午做油焖大虾行吗？”

　　“行，我不挑，晓晓也不挑！”

　　薛桂萍洗完手和方絮一起往外走，看见荀承佐抱着晓晓，自己连忙跑过去：“我来抱孩子我来抱，荀先生吃早饭了吗？没吃正好我做的多，你也一起吃点？”

　　话音刚落，方絮和荀承佐又一次不约而同对视上，只可惜，方絮占据决策权。

　　“叔叔等下再和你玩，先让薛奶奶抱好不好？”荀承佐歪着头哄着怀里的晓晓，好在晓晓十分配合，于是便顺利转交到薛桂萍手上。

　　走近餐桌，方絮一直低着头不吭声咬着包子，只有荀承佐拉开凳子，轻咳一声，自导自演起来——“来都来了，我吃个早饭再走。”

　　方絮破天荒的没有赶人。

　　-

　　转眼到了周二。

　　一早，方絮便带着晓晓来世安医院复查。

　　超声科诊室门口，方絮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晓晓被她反抱在胸前，小脑袋无力地趴在她肩头，平日里那双总是好奇东张西望的眼睛此刻不知道在出神的盯着什么，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薛桂萍也是一脸焦灼的模样，嘴边念着分诊大屏上的患者信息：“还有……一个，小絮啊，我看下一个就要到咱们了，你把包给阿姨，对了对了，晓晓的衣服要脱吗？”

　　薛桂萍侧过头，看见方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没再多言。

　　直到听见广播叫号的瞬间，方絮“腾”地一下站起身，不免有些踉跄，下一秒抱着晓晓就往诊室里冲。

　　薛桂萍吓得心头一跳，连忙小跑着跟上方絮的脚步，“小絮小絮，别慌啊别慌，东西给阿姨……”

　　“啊……”方絮恍然回过头，像是才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一般，缓缓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眼神茫然地看着气喘吁吁的薛桂萍，又低头拍了拍晓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絮的嘴唇微微抽动，却半天都没说出来一个字。

　　方絮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薛姨，我没事。”说完，把手里的东西脱给薛桂萍，转身进了诊室。

　　-

　　两个小时后，漫长的等待时间终于结束。

　　方絮的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心超报告单时，却感觉有千斤重。

　　当“房间隔缺损10mm”那几个黑字闯入眼帘时，方絮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

　　距离上一次在墨尔本检查出的5mm缺损，整整多了一倍。

　　一阵天旋地转，方絮浑身瘫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接着整个人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薛桂萍同样被惊到，察觉出方絮看完报告单后脸上的无措，一手牵着晓晓，另一手顺势搀起方絮，“怎么了怎么了小絮，你可别吓唬阿姨啊……”

　　方絮摇着头，“先让医生看了再说。”

　　-

　　等医生的面诊一结束，方絮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但还是强打起精神，立刻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薛姨，我还想找个专家再问问，回去您给晓晓喂点饭，她要是困了您就哄她睡……”

　　瞧着方絮一脸的忧心忡忡，薛桂萍看着方絮那双写满焦虑的眼睛，心里也跟着揪紧，连连点头：“放心吧小絮，你去吧，早点回来。”

　　“好，”方絮深深叹了口气，冲着晓晓招招手“宝贝听话啊！”随后忍不住又嘱咐薛桂萍一句：“您有事给我打电话。”

　　关上车门，隔绝说话声，方絮站在路边，看着出租车汇入车流，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折过身往医院里走，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医生的话——

　　“这个增长速度确实少见，毕竟多数缺损的大小相对稳定，不会快速变大。”

　　“当然，我们不排除也有可能因缺损边缘结构或是……其他心脏问题影响才导致的轻微扩大。”

　　“建议还是，今早入院做干预。”

　　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方絮的脚步如同被施了魔法一样，沉重的连步子都迈的很小，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有些飘忽。

　　思绪又一次飞远。

　　却在此刻，方絮不免被动的想起荀承佐，也是医生的一句提醒——

　　“是这样的，鉴于孩子缺损增大的情况比较特殊，除了我们小儿心脏外科的常规诊疗方案，我建议你也可以考虑挂一下心外科的专家号，咨询一下我们医院心外科的荀承佐荀医生。他是国内心外科领域的权威专家，虽然主要研究方向不是小儿心外科方向，但他在心脏解剖和复杂心内病变的处理上经验很是丰富。毕竟多听取一位顶级专家的治疗意见，能对孩子的病情有更全面的评估，也能让作为家长的你更放心。”

　　-

　　折腾到晚上十点多，等患者渐渐少去，方絮又一次去小儿心外科找了专家咨询。

　　得到的回复基本一致，都是建议让晓晓入院治疗，并且今早手术。

　　方絮方絮并非不认可这个方案，甚至是理智都在告诉她：这是目前对晓晓最有利、最正确的选择。

　　可方絮太恐惧了，这种害怕的源头，是她根本无法承受失去晓晓的任何可能。

　　开胸手术的风险，她从未忽视掉半分。

　　方絮从未有过如此的无力，她习惯了独立，习惯了在离开荀承佐之后自己解决所有问题。但在晓晓的生死面前，她发现自己又是如此的渺小和脆弱，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乎女儿的未来，这种沉重的抉择让方絮寸步难行。

　　她一直不敢，也无法贸然迈出那关键的一步。

　　-

　　夜幕降临。

　　方絮将将收拾好情绪，心口却依旧像被撕裂一般，忍着钝痛，出了医院。

　　沿着路边正失神的地往前走，方絮好似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力。

　　右转弯的路口处，马路上空荡荡的，出奇的没有车。方絮沿着人行道机械的踱着步，却在下一秒，一股强烈的光束猛地从身后射来，瞬间将她整个笼罩在一片惨白之中。

　　本能地回头，巨大的车前灯光圈对着方絮闪着，刺眼的光亮让方絮压根睁不开眼，只能徒劳的伸出手在眼前遮挡。

　　直到车子无声的停在她身边，不等方絮回过神，自己便被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气拉扯着，胳膊被死死圈住。

　　下一秒，那人“砰”地一声用力拉开车门，不由分说的将方絮重重丢进副驾驶。

　　狠狠吃痛。

　　方絮倒吸一口凉气揉着胳膊，不知是冷空气还是疼痛感，眼眶微微发酸起来，这时候方絮刚一抬头，面前居然是荀承佐。

　　此刻，荀承佐完全失去理智，好脾气尽失，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只剩下眼眸中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和强制。

　　荀承佐目光死死锁住紧贴在座椅靠背上的方絮。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车内的扶手箱上，将她整个禁锢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唤她——

　　“方絮。”

　　下一秒，听着荀承佐压抑到极致的声音，方絮心里那道费尽心机维持的防线，却在他接下来那句毫无防备的质问中，瞬间被精准击溃——

　　“我就问你一句，你回京北，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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