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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沈墨那句几乎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我跟你们走”后,王助理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实的满意。他微微颔首:“小少爷能想通就好,老爷和夫人一定会很欣慰。”
然而,沈墨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弹。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怒火和恶心强压下去,声音依旧带着压抑的沙哑:“给我几天时间。”
王助理眉头微蹙:“小少爷,老爷的意思是……”
“我需要时间安置这里。”沈墨打断他,目光扫过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店铺,掠过那些他精心挑选的摆设,墙上挂着的设计图稿,最后落在脚边依旧警惕地盯着陌生人的凯撒身上。他的眼神在那庞大的、依恋着他的生物身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随即又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店里的预约需要处理,一些私事也要安排。几天而已,我跑不掉,你们不是最清楚吗?”
他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讽刺。
王助理沉吟了一下,走到一旁,低声拨通了电话。片刻后,他走回来,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恭敬的面具:“老爷同意了。给您三天时间。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我们会准时来接您。”
说完,他带着另一个西装男,再次对沈墨微微欠身,然后转身离开了“止痛针”。门上的铃铛随着他们的离去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背景音乐还在无知无觉地流淌。沈墨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缓缓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凯撒温暖而坚实的脖颈,将脸埋进它光滑的短毛里,贪婪地汲取着这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和真实的触感。
接下来的时间,沈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处理后续。他先是翻出预约记录,一个一个地打电话给那些预约了纹身或穿孔的客人。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时的温和,带着深深的歉意,解释自己因为一些突发的私人原因,不得不暂时关闭店铺,无法为他们提供服务了。电话那头有失望,有理解,也有抱怨,沈墨都一一承受着,耐心地道歉,并提出可以推荐其他相熟的、技术同样优秀的纹身师。
处理完店铺的事,更沉重的问题摆在了面前——凯撒。
他知道,一旦他回到那个所谓的“家”,踏入那场令人作呕的联姻,凯撒是绝不可能被允许带在身边的。那个冰冷、虚伪、处处是规矩和算计的地方,容不下这样一只庞大、鲜活、象征着“离经叛道”的生物。他必须为凯撒找到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归宿。
他在脑海里飞速地过滤着所有可能的人选。朋友?他看似朋友众多,但能真正托付性命般伙伴的,几乎没有。店里的常客?关系还没到那份上。哥哥?哥哥是除了自己之外凯撒最亲近的人,可哥哥还在国外,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家族既然能对他下手,未必不会注意到哥哥那边。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提出,又被否定。焦虑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最后,当所有选项几乎都被排除后,一个名字突兀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
陆谨行。
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荒谬。
陆谨行,那个连靠近宠物都显得有些无措的医生,那个明确表示过不怎么喜欢小动物的男人……把凯撒托付给他?
可是……脑海里却不自觉地闪过那些画面:陆谨行略显生疏却轻柔地抚摸凯撒头顶的样子;他默默带来那些精心挑选的狗玩具和零食的样子;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和凯撒互动时,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除了哥哥,他似乎……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在此刻感到一丝莫名安心的人选。
理智告诉他这很不妥,对方没有义务,也不一定愿意。但那种走投无路的恐慌和对凯撒未来的担忧,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虽然不常拨打,却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
医院里,陆谨行刚结束一轮查房,正在护士站低头写着病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沈墨”两个字。他有些意外,这个时间,沈墨通常不会在他上班时打电话过来。一种隐约的不安掠过心头,他立刻接通了电话,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带着工作后的些许疲惫。
电话那头,沈墨的声音传了过来,却与往常的慵懒沙哑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明显的颤抖:“陆医生……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
陆谨行的心微微一沉,握紧了手机:“没关系,你说。”
“我……”沈墨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声音破碎而不稳,“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收养凯撒?”
“……”陆谨行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请求。
在他沉默的这几秒里,沈墨的心一点点沉向谷底。他以为陆谨行的沉默是无声的拒绝,连忙补充道,语气带着卑微的恳求:“我可能……养不了它了……如果你不能的话,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打扰你我很……”
“可以。”
沈墨自我贬低和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清晰而沉稳的两个字打断了。
这次轮到沈墨愣住了。
他握着手机,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没有任何犹豫的肯定答复,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干涩沙哑的音节:“……好。”他顿了顿,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明天……我去找你……”
挂断电话,沈墨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凯撒立刻担忧地凑过来,用湿凉的鼻子蹭着他的脸颊和脖颈。沈墨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它,将脸深深埋进它厚实温暖的皮毛里。
一直强撑着的冷静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巨大的悲痛、屈辱和对自身无能的痛恨,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痛恨那个将他视为工具和耻辱的家族,更痛恨这个只能躲在哥哥羽翼下,连自己最珍视的伙伴都无法保护的、无能的自己!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迅速浸湿了凯撒的毛发。他开始还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耸动,到最后,再也抑制不住,变成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他坐在地上,紧紧抱着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感受到主人悲伤,不断舔舐他脸颊试图安慰他的凯撒,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第二天下午,沈墨牵着凯撒,按照地址来到了陆谨行所住的公寓楼下。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试图遮住那双因为哭了一夜而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但当他抬起头,看向早已等在楼下的陆谨行时,那副狼狈而脆弱的模样,还是毫无保留地落入了对方眼中。
陆谨行看着他那双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以及眼底深重的疲惫和悲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阵闷痛。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走上前,目光在沈墨和明显情绪低落、尾巴都耷拉着的凯撒之间扫过,轻声说:“上去吧。”
陆谨行的公寓和他的人一样,整洁、简约,色调偏冷,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消毒水和洗衣液的干净气息。这与“止痛针”里那种慵懒、神秘、充满个人印记的氛围截然不同。
陆谨行给沈墨倒了一杯冰镇的柠檬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沈墨低声道谢,手指紧紧握着冰冷的玻璃杯壁,仿佛借此汲取一点力量。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陆谨行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凯撒则无精打采地趴在他们之间的地毯上,湿漉漉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沈墨,一会儿又看看陆谨行,发出细微的、不安的哼唧声。
空气凝滞而沉重。陆谨行看着沈墨这副与平日判若两人的模样,看着他紧握着杯子的、微微发抖的手指,心中充满了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想问,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个总是带着慵懒笑意、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崩溃到要托付自己视若家人的爱犬。
但他又怕,怕自己的询问会像揭开伤疤一样,带来二次伤害。
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后,看着沈墨那几乎要缩进沙发里的单薄身影,陆谨行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倾身过去,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沈墨……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墨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泪水瞬间决堤。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他们……他们用凯撒威胁我……逼我回去联姻……我哥哥不在……我没办法……我保护不了它……我真是个废物……只会靠哥哥的废物……”
他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昨天的遭遇,话语里充满了对家族的恨意,和更深重的、对自身无力的厌弃。
陆谨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崩溃的痛哭吓了一跳,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又酸又麻。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抽过茶几上的纸巾盒,塞到沈墨手里,看着他用力擦拭却止不住的眼泪,听着他充满自责的哭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心疼,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胸腔。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有些笨拙地、一下下轻拍着沈墨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后背,动作生涩却充满了无声的安慰。
凯撒也焦急地将前爪搭在沈墨的膝盖上,不停地舔着他的手和脸,发出呜呜的悲鸣。
良久,沈墨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用纸巾胡乱地擦着脸,眼睛和鼻子都红彤彤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然后站起身,蹲到凯撒面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它粗壮的脖子。他将脸贴在凯撒的脑袋上,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哽咽,轻声说:“凯撒……乖……以后……陆医生就是你的新主人了……你要听话……知道吗?”
凯撒仿佛听懂了这离别的话语,它不再舔他,而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委屈又悲伤的呜咽,大脑袋用力地往沈墨怀里钻,像是在挽留。
沈墨的心像是被凌迟一般疼痛。他狠下心,松开了怀抱,拿起地上的牵引绳,将另一端,缓缓地、沉重地,放到了陆谨行伸出的手上。
在绳子交接的瞬间,凯撒似乎明白了什么,它猛地想要朝沈墨扑去,却被陆谨行紧紧拉住了牵引绳。
“呜——汪!”凯撒焦急地叫着,挣扎着,试图挣脱束缚,回到主人身边。
陆谨行感受着手中绳索传来的巨大力量和凯撒痛苦的呜咽,看着沈墨那强忍悲痛、一步步走向门口的决绝背影,他的心也在跟着发抖。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他不能食言。可他拉着绳子的手,却因为用力过度和内心的不忍,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沈墨走到门口,手握上了门把手。在推开门的最后一刻,他停住了。他缓缓回过头,脸上早已泪流满面。他望着陆谨行,望着在他手中挣扎呜咽的凯撒,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
“照顾好它……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
这一瞬间,陆谨行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那双总是带着慵懒、戏谑或温和笑意的狐狸眼,此刻被泪水浸泡得红肿,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屈辱、绝望和深深的感激。那脆弱到极致的神情,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地、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直插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一阵尖锐到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心疼,猛地炸开,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收紧握着牵引绳的手,指节泛白,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微微晃动的身体。
他看着沈墨最后深深地望了凯撒一眼,然后决绝地拉开门,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公寓里,只剩下凯撒悲伤而不解的吠叫,以及陆谨行胸腔里那擂鼓般剧烈跳动、充斥着无尽酸涩与无力感的心脏。
他见惯了沈墨的慵懒,颓废,戏谑,甚至是他偶尔流露出的通透与温柔。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如此破碎、如此……需要被保护的样子。
这幅模样,让他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挡去所有风雨,小心翼翼地……呵护他。
可是……念头一转,想到沈墨背后那个庞大而冰冷的家族,想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除了提供一时的避风港和微不足道的安慰,他还能做什么?
一种深深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那刚刚燃起的、名为“保护”的火焰,瞬间浇熄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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