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

　　刘燕把最后一勺麻辣拌倒进青花瓷碗。
　　周现推门进来时，钥匙串还在叮当作响，瞥见餐桌的刹那喉结就滚动了下。
　　"怎么又吃这个？"公文包在玄关处磕出闷响，他扯松领带露出锁骨处的红印，"上个星期胃镜报告你忘了？"
　　刘燕正踮脚挂他的西装外套，浅灰色布料扫过她新烫的栗色卷发。
　　闻言转身时耳坠晃成两个银月亮，尾音带着蜂蜜般的黏腻："就这一回嘛~"尾调故意拖长时，拖鞋在地砖上拍出轻快的响。
　　周现解开两颗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被指甲划过的月牙痕。
　　路过餐桌时指节敲了敲木纹："周驰和我把你惯得..."
　　话没说完就被妻子从背后环住腰，温热的呼吸穿透棉质家居服。
　　他反手去捞背后作乱的手，却摸到无名指上婚戒的棱角。
　　电视里综艺节目的笑声漫过沙发，周驰正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
　　瞥见父母在玄关处交叠的影子，喉结可疑地动了动。
　　瓷碗里的红油还在滋滋冒泡，他突然觉得胃里翻涌着某种过饱和的甜。
　　"我下楼买瓶汽水。"周驰抓起门禁卡时，运动鞋在地毯上蹭出静电的噼啪。
　　防盗门合上前，飘来母亲带着鼻音的撒娇："驰驰顺便带包跳跳糖..."
　　周驰含混的应答被门锁咔嗒切断。
　　倒影里周现耳尖泛着可疑的潮红，电梯广告里婚纱照里的新人正相视而笑。
　　他摸出手机给林傲发消息："老地方，帮我带包烟。"
　　周驰下了楼，听见楼上传来模糊的嬉闹。走出了房子。
　　某个瞬间他突然希望电梯能再慢些，最好等那些黏腻的声响彻底融化在晚风里——就像小时候母亲总说，糖要含在舌下慢慢化。
　　周驰拎着手机，一路小跑下楼，夜风一吹，才把那股“被爸妈秀恩爱暴击”的燥热给压下去。
　　电话那头林傲刚“喂”一声，他就抢先开口：
　　“快出来！我爸妈今晚简直把我当空气了，再待家里我怕直接被狗粮噎死——老地方撸串，赶紧的！”
　　林傲笑得直咳：“行，十分钟到。秋芮呢？”
　　“我正给她拨呢。”周驰切到微信群语音，秋芮那头刚接通，就听见她压低声音：
　　“我妈刚批准我出门，说是十点前必须回家，不然她亲自出来抓人。”
　　“九点五十之前绝对把你全须全尾送回去！”周驰打包票，“快，麻辣小龙虾给你留第一钳！”
　　秋芮那头窸窸窣窣一阵，隐约听见她妈妈温齐的叮嘱：“外套带上，夜里凉。”
　　接着是防盗门“咔哒”一声轻响，秋芮的声音亮起来：
　　“出发！我妈还给我塞了瓶酸梅汤，说配烧烤解腻——你俩有口福了。”
　　周驰靠在小区花坛边等，仰头望见自家客厅灯灭了，只剩卧室窗帘透出一小团暖光。
　　他咧嘴一乐：得，爸妈今晚是真不打算当他存在了。正好，他也乐得清净。
　　远处林傲踩着滑板“呲啦”一声停在他面前，扬手抛来一听冰可乐：
　　“走啊，单身狗联盟今晚不醉不归——哦对，秋芮来了就自动解散，她得按时回家。”
　　周驰笑着拉开易拉罐，气泡“嘭”地炸开：“解散就解散，有人管着也挺好。”
　　他想起秋芮妈妈温温柔柔却寸步不让的语气，又想起自家老妈那句“就这一次嘛”，忽然觉得——
　　被爸妈秀一脸也好，被门禁卡时间也罢，说到底，都是被人在乎的甜蜜负担。
　　串店灯光在巷口晕开，秋芮远远挥手，马尾辫一甩一甩。
　　周驰把可乐罐捏扁，扔进垃圾桶，冲两人喊：
　　“今晚我请！庆祝——庆祝咱们仨，暂时逃离家长投喂的狗粮，以及……即将面临的期中考试！”
　　林傲“啧”了一声：“扫兴。”
　　秋芮那冷淡的表情上带着一丝微笑：“那得加份烤脑花，补补脑子。”
　　三人并肩往店里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身后小区那盏卧室灯，悄悄暗了。
　　周驰把烤串往秋芮那边推了推，油亮的肉串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
　　他咬下一口，含糊不清地说：“我爸妈今天差点把我腻歪死，我都怀疑他俩想给我整个弟弟妹妹。”
　　林傲正往杯子里倒啤酒，闻言手一抖，酒花溅出来几滴：“那你不就成‘夹心饼干’了？二十多岁突然多个弟弟，刺激。”
　　秋芮用筷尖戳着盘里的烤馒头片，唇角勾起：
　　“叔叔阿姨感情好还不好呀？我妈今天也把我审了半天，听说我要跟你们出来，还特意查了查天气预报。”
　　她模仿着温齐的语气，压低声音，“‘晚上有雨，别穿裙子，记得带外套。’”
　　周驰乐了，举杯碰了碰她的可乐罐：“你妈这是把你当瓷娃娃。
　　不过说真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两人，“我出门的时候，我爸正给我妈揉腰呢，还说什么‘今天站柜台累了吧’……我差点把门把手拽下来。”
　　林傲“啧”了一声，撸串的动作都慢了：“叔叔阿姨这相处模式，简直偶像剧。不像我家，我爸只会问我‘这次月考第几’。”
　　秋芮咬着吸管，突然想到什么：“欸，你爸妈这么恩爱，万一真给你生个老二，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周驰往后一靠，路灯的光从窗子斜切进来，落在他半张脸上，笑得有点痞。
　　“到时候我就天天带我弟来这儿撸串，从小培养他当电灯泡——光我一个人吃狗粮多不公平。”
　　老板正好端着新烤的鸡翅过来，听见这句“噗嗤”笑出声：“小伙子，你这算盘打得，我隔着三条街都听见了。”
　　三人笑作一团。秋芮的可乐罐壁上凝着水珠，她指尖沾了水，在桌上无意识画了个笑脸。
　　林傲拿手机要给鸡翅拍照，周驰伸手去挡镜头：
　　“别拍，留点黑历史——万一将来我弟真来了，这就是他哥深夜emo的证据。”
　　夜风从半开的卷帘门缝里钻进来，带着点烧烤的烟气和初秋的凉意。
　　远处有狗吠声，近处是烤架上“滋啦”作响的油花。秋芮忽然轻声说：“其实……挺好的。”
　　“什么？”周驰转头。
　　“就是觉得，”喝了一口可乐，“挺开心的”
　　周驰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最后一串五花肉放到她盘子里。
　　周驰看着他俩，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颗尖尖的虎牙：
　　“那下次，咱们带我爸妈一起来？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年轻人的电灯泡联盟’。”
　　夏夜黏腻的空气里，弥漫着孜然、辣椒粉与烤焦油脂混合的浓烈香气，熏得人有些头昏脑涨。
　　塑料小桌旁堆满了铁签子，林傲把手里最后一根竹签重重拍在油腻腻的桌面上，“砰”的一声脆响，像是对这个闷热夜晚的最后抗议。
　　“走了，没劲。”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那种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的调子。
　　昏黄的路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薄薄的唇角似乎往下撇了一下。
　　他没再看周驰和秋芮，径直转身，颀长的身影很快就被烧烤摊升腾起的浓白烟雾吞没，只留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喧嚣似乎瞬间被抽走了一部分。
　　空气里只剩下炭火噼啪的细碎爆响、食客们嗡嗡的谈笑声，还有隔壁桌啤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
　　周驰和秋芮之间，忽然就剩下这一片狼藉的空桌和烤串残余的香气。
　　“我们也撤吧？”秋芮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笑意，像夏天里偶然掠过的一丝凉风。
　　她拿起桌上的账单，指尖沾了点油渍，动作却依旧干脆利落。
　　周驰赶紧掏出钱包，两张纸币在油腻的桌面上一碰，她没和周驰争，只是笑着瞥了一眼周驰匆忙的动作，那眼神在朦胧的光线下，似乎格外清亮。
　　走出烧烤摊那片呛人的烟火地界，夜晚沉静的空气才真正涌了上来，带着被晒了一天的柏油马路蒸腾出的温热气息。
　　路边的樟树叶子纹丝不动，仿佛也被这暑气压得喘不过气。
　　蝉鸣不知疲倦地鼓噪着，一声叠着一声，织成一张巨大的、沉闷的网，罩在头顶。
　　“走吧，送你。”周驰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有点突兀。
　　秋芮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并肩走在周驰身侧。
　　路灯的光晕昏黄，把我们的影子在脚下拉长又缩短，像两个沉默而默契的舞者。
　　沉默走了一段，脚步落在人行道砖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前方拐角处，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灯箱招牌亮得晃眼，像一块巨大的冰。
　　周驰猛地想起出门前母亲的念叨。“等我一下，”周驰朝秋芮示意，“给我妈带点东西。”
　　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一股强劲的冷气裹挟着速食食品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激得周驰裸露在外的胳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驰直奔糖果货架，花花绿绿的包装在灯光下晃眼。
　　目光扫过，精准地捕捉到那熟悉的长方形小盒子——跳跳糖。
　　母亲不知何时又迷上了这个童年玩意儿，说嘴里噼啪作响的感觉，能让她想起我还很小很小的样子。
　　周驰随手抓了几盒不同口味的，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包装，心里那点莫名的燥热似乎被压下去一丝。
　　“就买这个？”秋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点好奇的笑意。
　　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就站在周驰旁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购物篮里那几盒色彩鲜艳的小东西。
　　便利店里惨白的光线把她脸颊细微的绒毛都照得分明。
　　“嗯，我妈要的。”周驰含糊地应着，走到收银台结账。
　　秋芮转了一圈，指尖划过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最顶层——孤零零一包草莓味软糖，粉得晃眼。
　　她抬手，指尖离包装还差半个手掌。
　　试了两次，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像月光削成的薄瓷。周驰转过来，影子先罩住她。
　　“想要那个？”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站到她身后，胸膛离她的后背只差一拳。
　　伸手，臂弯擦过她的耳侧，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夏风。
　　包装纸在他指尖发出轻响，被摘下来。“给，草莓味。”
　　他低头，把软糖放进她掌心，顺手把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耳廓，顿了半秒，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秋芮捏着那包软糖，没说话，耳尖却悄悄红了。
　　周驰把跳跳糖丢进篮子，笑着补一句：
　　“走吧，再磨蹭我妈要跳脚了。”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并排，一长一短，刚好叠在一起。
　　塑料糖盒在收银台被扫码时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重新回到夏夜的闷热里，那点凉气瞬间就被蒸腾得无影无踪。
　　秋芮似乎对那跳跳糖很感兴趣，走在我旁边，手里还捏着周驰刚递给她的一盒草莓味的，翻来覆去地看。
　　“这东西真神奇，”她指尖敲了敲糖盒的塑料壳，“碳酸氢钠，柠檬酸，还有糖。一沾口水就‘噼里啪啦’。”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探究的好奇，却像羽毛尖轻轻搔过耳膜，“周驰，你说……那种在舌尖上蹦跳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驰喉咙莫名有点发干，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却只尝到一点烧烤留下的咸辣余味。
　　“就……挺麻的。”周驰努力想描述得平常些，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模拟出那种细密尖锐的爆裂感，仿佛那些微小的颗粒已经在舌根底下蠢蠢欲动。
　　“是吗？”她侧过头看周驰，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像藏着星星的深潭。
　　夏夜的风似乎终于攒了点力气，拂过路旁低垂的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也吹动了她额角几缕柔软的发丝，掠过光洁的额头。
　　“光是想想，就感觉……有点痒痒的，还有点刺激？”她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
　　那“痒痒”和“刺激”两个词，被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点气音的调子说出来，轻飘飘地钻进我的耳朵眼。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脊椎骨窜起，轰地一下直冲头顶。
　　周驰感觉自己的耳朵像被架在了烧烤摊的炭火上，瞬间烧了起来，热得发烫。
　　周驰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耳廓边缘细微的血管在突突地跳。
　　“周驰，”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仰起脸看周驰，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你耳朵红了。”
　　夏夜的风，裹着远处不知名花木的微香，拂过她微微弯起的唇角。
　　那笑容坦荡又带着点洞悉一切的了然，在昏黄的光线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生动。
　　周驰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捂耳朵，手抬到一半又觉得这动作实在傻气，硬生生僵在半空，最后只能掩饰性地摸了摸后颈，那里也是一片滚烫。
　　嘴里嘟囔了一句：“……热的。”
　　“哦——热的。”她拉长了调子重复，笑意更深，像看穿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秘密，却偏偏不点破。
　　她没再追问，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只是步伐似乎更轻快了些。
　　那份被看透的窘迫在心底灼烧着，混着夏夜的闷热，蒸腾出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躁动。
　　周驰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装着跳跳糖的塑料袋，塑料摩擦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在这安静的归家路上格外清晰，像是在替我掩饰那份无处安放的心跳。
　　沉默重新笼罩下来，却不再是之前的平和。
　　空气里仿佛充满了无形的、细小的电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麻意。
　　周驰刻意落后她半步，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简单的白色棉布T恤，被风吹得微微贴着腰线，勾勒出少女清瘦又柔软的弧度。
　　路灯的光在她身上流淌，如同镀了一层流动的蜜。
　　离她家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平层公寓楼越来越近，楼宇轮廓在夜色里清晰起来，透着一种现代而疏离的气息，与周驰记忆中自家那栋爬满常青藤、有小小院落的旧式别墅截然不同。
　　“欸，秋芮同学，”他故意拖长尾音，用气音悄悄说：
　　“平常在学校看你，那可是教科书级别的高岭之花——连风路过你都得先打报告。怎么一到我这儿，就成小话痨了？逮着机会就逗我，嗯？”
　　秋芮抬眼，月色在她睫毛上碎成霜。
　　她没立刻回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周驰的耳垂——微凉，像初雪落进衣领。
　　“周驰，”她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一点压不住的笑意，“你在学校还是篮球队门面呢，一堆学妹给你递水，不是也生人勿近？现在呢——”
　　她指尖往下一滑，戳了戳他通红的耳尖，“耳根比路灯还烫。”
　　周驰“嘶”地倒抽一口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势。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小声嘟囔：“那不一样……我这是被你下了蛊。”
　　秋芮轻轻笑出声，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她忽然凑近，近到周驰能看清她眼睛里碎星一样的光。
　　“周驰，”她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进掌心，“对别人是高岭之花，对你——”
　　她顿了顿，指尖在他掌心勾了一下，“是只对你开的玫瑰。刺都收起来了，你还想怎样？”
　　周驰愣了两秒，耳尖的红一路烧到锁骨。
　　他咳了一声，假装去看天，却偷偷把她的手包进自己掌心，十指相扣。
　　“没想怎样，”他声音低下来，像夜风一样软，“就想……以后只给你一个人逗。”
　　秋芮的脸一红，赶紧将手抽出来，声音还是那样平稳：“你谁啊？我怎么不认识？”
　　听她这么一说，周驰先是一愣，“咱们咋就不认识了，就牵个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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