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仙尊献上烂人真心

　　不过须臾，魔人声息渐消。
　　楚无咎这才“哐啷”倒地，几乎无法操控这具木偶之躯。

　　“早知道还是让观澜宗那群臭道士处理。我到底掺和个什么啊。”楚无咎摊倒在地，骂骂咧咧。
　　“都怪沈璇那神棍天天看星轨，等他出山整个村都凉透了。”

　　他凝聚魂力许久，才慢吞吞地起身。
　　定睛一看，白宅槐树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圈人，全是被幻境诱惑的散修、村民。
　　想来此地是阵法核心，无论在幻境中见到什么、如何行走，最后都会聚集于此。

　　楚无咎眉头微蹙，如果魔人没有对他们下手……难道目标是自己或者师兄？

　　楚无咎再低头看被自己踢开的“师兄”，只见宴辞眉头紧皱，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醒来。
　　“果然，幻境中的你并非虚影，而是真实的你啊。”楚无咎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那个魔人看似让我对幻影下手，实则诱惑我杀死真人。将人成双成对拉入幻境，看他们自相残杀，才是这个魔头的恶趣味。”

　　楚无咎一脸疲惫地看着宴辞，只觉得过往回忆中激荡的情绪仍然在心头燃烧。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挣扎着操控身体，哆哆嗦嗦地从宴辞腰侧拔出利剑，直直指向对方咽喉。

　　他此时已经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眩晕，剑锋亦是颤颤巍巍，在场但凡有一个清醒的人恐怕都要被吓得肝胆俱裂，唯恐他一个手抖真把宴辞割/了/喉。

　　“师兄，我还记得你前世教我的第一剑，名为斩尘缘。”
　　“你说……我还使得出这一剑吗？”

　　他死死盯着宴辞，神色莫名，仿佛思绪万千，又好像只是神志不清。

　　他似乎是想用这一剑了结宴辞，又好像在等待对方的回应，但一片死寂后，却又一甩手把剑抛开，直直倒了下去，木偶之躯摔出一声脆响。

　　“真奇怪，无论哪一世，我好像都无法下手杀你。”
　　陷入昏迷前，他闭着眼喃喃：“那就只好再饶你一命了。”

　　楚无咎不知道的是，自他晕厥后不过片刻，“噩梦”中的宴辞幽幽叹了口气，无奈地爬起，将他揽入怀中，灵力、魂力如潮水般灌入这具木偶之躯。

　　他垂眸看向怀中人，只见楚无咎由于魂力消耗过度，面容已经隐隐闪现木质质地。宴辞目光沉沉，最后以指尖代唇，在楚无咎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每次都这样，不死不休地以命相搏、不计后果。明明只要再等待片刻，我就能够在另一个幻境替你削弱魔人，又何至于受这样重的伤？”

　　宴辞到底没舍得过多指责，只是叹了口气：“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眼见大雨将至，宴辞骨节分明的手揽过师弟膝弯，稍一用力便将人稳稳抱起，简直像捧起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他臂弯微收，将人往怀中拢了拢，让那微凉的身躯贴着自己的胸膛。

　　楚无咎长睫如鸦羽般轻颤，像是陷入了梦境，只是有些稚气地瘪瘪嘴，无意识地往自己师兄怀里蹭了蹭。

　　宴辞垂眸望着怀中人乖巧的睡颜，眉峰不自觉舒展开，眼角漾开一丝笑意，双手又收紧了些，将人护得更妥帖。

　　伴着淅沥的雨声，他抱着师弟走过寂静的回廊，迎着氤氲水汽，向记忆深处走去。

　　“百余年前同样一个雨天，你也有一次杀我的机会，但你非但没有这么做，还为我险些殒命。”
　　“你待我如此，让我如何放得下？”

　　往昔岁月仍旧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自己重伤昏迷前师弟惊慌的神色，再一睁眼，视线模糊间，先触到的即将冷透的血液——
　　是楚无咎的血液。

　　那件天衍宗白袍已经变成血衣，颈部、后背伤口深可见骨，血液却几近干涸。

　　师弟乖巧地蜷缩在他身边，头颅无力地靠在他颈窝，是一个依赖又有些防备的姿势。双目微睁，睫毛上的血污已经凝固，瞳孔却几近扩散，气息渐消。

　　“无咎！”
　　他自出生以来万事万物应有尽有，寻常生离死别也不入心中，只有这次，前所未有的恐惧差点逼疯他。

　　他不顾自身经脉的灼痛，将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师弟的身体。可那些灵力却石沉大海，转瞬就从破损的经脉中渗漏而出。

　　他绝望地看着师弟越来越苍白甚至发灰的面色、愈发微弱甚至接近于无的气息，如何不知眼前人即将迈入黄泉？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灵力输出得越来越急，经脉运转已经开始刺痛，喉头涌上腥甜，可他不敢停，一遍遍嘶吼着师弟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别睡！无咎！无咎！纪无咎！纪无咎！纪无咎！醒来！等我带你去找师尊！”

　　他颤抖着将师弟打横抱起，只觉得鲜血冰冷黏腻的触觉从他胸口扩散，心神剧震却只能强行稳住翻腾的气血，踏剑而起、御剑飞向宗门。

　　风声雨声在耳边呼啸，宴辞低头看着怀中人毫无血色的脸，狠下心来嘶吼：
　　“纪无咎！醒来！你不是恨我吗？你难道要为我而死、为一个仙门之人而死？”
　　“纪无咎！”
　　“纪无咎！”

　　仿佛一声惊雷，楚无咎挣扎着睁开眼，眼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憎恨。他仿佛回光返照般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别…叫我纪无咎……”

　　宴辞咬紧牙关，有意激他：“怎么，你不姓纪？”
　　“别叫我那个姓氏！它也配？！”

　　楚无咎双目圆睁，咳出一口肺腑间的淤血，恨恨开口，声量虽低却异常清晰：“姓氏…无父无母之人哪来的姓氏…我生于千漳楚地，楚就是我是姓氏……”

　　他到底失血过多，心气虽被逼出来，却也说不出多少话，最后只能低声喃喃：
　　“我吃了楚人一口饭，就要为他们讨一辈子公道……那些枉死的、受苦的、生不如死的……”

　　此时离天衍宗掌门无尘子洞府已不过半炷香距离，宴辞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狼狈地抱着楚无咎跌落在地，他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上，却只顾着将师弟护在怀里，踉跄着扑到洞府前，高声求见：
　　“师尊！弟子求见！无咎……”

　　门前童子慌乱迎来，却只听呼啸风雨间，无尘子淡漠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知。”
　　“天命如此。”
　　童子们瞬间躬身后退，漠然退回门前。

　　宴辞哑然怔愣在原地，只觉得被兜头泼来冰水，竟是彻骨寒意。
　　怀中的师弟面庞已然接近青白，气息已几不可查，手指却还在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襟。

　　“大师兄，到底怎么……怎么会这样？！”
　　二师妹姬月御剑而来，她先前远远看见宴辞像流星一样砸落，心中顿感不妙，见此更是慌乱失措。

　　“没事…没事，小师弟不会有事的。”她手忙脚乱地将大把大把灵药塞进楚无咎口内，又和宴辞一起将潮水般的灵力灌入师弟体内。
　　但他们都知道，怀中人已经药石无医。

　　“师尊，你为何如此啊？！”姬月不敢置信地怒吼，却得不到任何答复。
　　无尘子洞府仍然悄无声息，只听见雨声淅沥。

　　宴辞血色尽失，看着怀中呼吸渐停的师弟，只觉得心头被挖走一块血肉。他颤抖着手想替楚无咎合眼，却忽见师弟双目陡然瞪大，周身气息骤变，竟是重新活了过来！

　　“师弟借此死境突破了？！真是化险为夷、否极泰来！”姬月亦是惊喜万分。

　　失而复得，宴辞紧紧把楚无咎箍在怀里，气息急促，心头却略过一丝不安。
　　师弟这周身气息，并非灵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孽障！！！”
　　却听一声暴喝，洞府门后骤然射出一道凛冽剑光，带着不容置喙的杀意，直刺楚无咎心口！

　　只见宴辞瞳孔骤缩，将师弟往姬月方向一推，电光石火间，侧身格挡，剑影飞旋，竟瞬息间顶着重伤与无尘子过了几十招。

　　“师尊！”宴辞暴怒。
　　“师尊？！”姬月不敢置信。

　　她慌乱抱住师弟，却发现楚无咎早就清醒过来，正眯着眼、充满审视地看向无尘子的方向。
　　不知为何，她心头萦绕着一丝不安，她预感到有什么东西自此刻起完全改变了。

　　“真是命数啊。”
　　见宴辞以命相搏，无尘子憾然收剑归鞘，却仍然死死盯着楚无咎。
　　“我天衍宗必然灭于你手。”

　　楚无咎声音嘶哑，笑得洒脱：“师尊说笑了。我一个无缘剑道之人，要如何伤及宗门呢？”
　　无尘子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高冷硬的背影。

　　姬月惊疑不定，欲言又止，却只见大师兄小心翼翼地将师弟抱起，就像捧起一盏易碎的琉璃灯。

　　“唉、唉，师兄我可以自己……”楚无咎手足无措、试图挣扎，却又猛地住了嘴。
　　他看见宴辞下颌线崩得极紧，看向自己的目光幽深难言，就像是…想咬自己一口。
　　楚无咎：“……”坏了，我和师兄中肯定有一人脑子出问题了。

　　“……”姬月突然自己现在还是闭嘴为好。

　　直到姬月的身影已遥不可见，宴辞才垂眸看向怀中装乖的师弟，温声问：
　　“师弟，你今日为何救我？”

　　楚无咎装疯卖傻：“师兄说的什么话？我们同门师兄弟本就辅车相依、桴鼓相应。”

　　宴辞却是微微挑起嘴角，目光晦暗：“但是，你其实憎恨我、憎恨仙门，是吗？”

　　多日维持的假象骤然破碎，楚无咎面色陡然一沉，随后嘲讽一笑，恢复了往日的牙尖嘴利：
　　“师兄，何苦挑明呢？继续和我扮演同心共济的同门不好吗？”

　　他又沉默了很久，垂眼不肯与宴辞对视，最后只是轻轻说了句：
　　“没什么原因，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今天我想救你，没准明天我就杀你了呢。”

　　宴辞想继续逼问，却见师弟皱眉闭目，半抗拒半讨饶：
　　“师兄，我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凡事只求一个随心。若是事事探究，恐怕就活不下去啦。”
　　楚无咎嘴上这么说，却又不自觉地把头凑到宴辞怀里，好似撒娇呢喃。

　　宴辞到底没有再逼问。
　　正如魔人在幻境中假扮心魔，诱惑他将师弟制成傀儡永远留在身边时，他一道剑意反手捅穿了自己。

　　他从来不屑于用那种强硬手段。
　　光是得到躯壳又有什么意义？
　　他要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如附骨之蛆一般难以从灵魂中剔除的爱恨。
　　还有独一无二的执念。

　　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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