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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拾贰
万岁通天二年的春,来得有些迟疑。
冰雪消融得慢,洛阳城外的官道泥泞不堪。
劝农水利司的院落,比往年更早地忙碌起来。
张副使站在廊下,看着属官们将一箱箱新刊印的《农工辑要增补》搬上马车,准备发往各道州县。这些册子里,收录了去岁在朔方验证过的速生麦种栽培法,以及黛玉病中仍坚持修订的江南工坊排污规制细则。
他手里还捏着一份刚收到的文书,是山南东道来的,禀报新式耧车推广顺利。
去岁抵制的乡民,眼见收成倍增,如今已争相使用。
张副使看着那文书,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清瘦的身影,站在嵩阳书院的石阶上,对着几个迂腐书生,平静却锋利的言语。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文书收起。
斯人已逝,然其政犹存。
皇宫,贞观殿。
武则天批阅着奏章,笔走龙蛇。
一份是关于漕运新法推行三年,损耗大减,效率倍增的汇总;一份是朔方、陇右等地试种青稞成功,边军粮草压力骤减的捷报;还有一份,是弹劾某位宗室勋贵纵容家仆,违反新颁的工坊排污令,请求严惩的折子。
她运笔如飞,朱批凌厉果断。
朝堂上下,无人再敢非议这些由那个女子奠定根基的新政。
它们已如同呼吸,融入这帝国运转的肌理。
只是在合上最后一份奏章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目光掠过御案一角,那里空荡荡的,再不会有那个绯色官袍的身影,捧着一卷图纸或是文书,安静地等待垂询。
她抬起眼,望向殿外。
庭中几株桃树,鼓起了粉嫩的花苞,在依旧料峭的春风里微微颤动。
“传旨,”她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今岁劝农水利司所用款项,增拨三成。刊印农工书籍,务求普及乡野,不得有误。”
“是。”内侍躬身领命。
女帝不再言语,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奏章。
只是在那无人看见的瞬间,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类似于寂寥的神色。
林府的庭院,依旧寂静。
林如海遵从女儿遗愿,未大肆操办后事,只将她的骨灰带回姑苏,与贾敏合葬。
府中只留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保持着黛玉生前的模样。
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镇纸下压着一页未写完的残稿,是关于如何利用水力驱动纺机的设想,字迹清秀,却止于中途。
窗外,那株老梅依旧没有开花,只在枯瘦的枝头,绽出了几星倔强的嫩绿新芽。
春风拂过庭院,卷起地上的残雪与新泥。
带着去岁未散的桂香,也带着今春初生的草木气息,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回廊,掠过空荡的书房,最终消散在洛阳城浩荡的天风里。
仿佛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些惊才绝艳,那些呕心沥血,那些挣扎与坚持,都已成为这盛世画卷上,一抹沉静而不可或缺的底色。
无人再轻易提起那个名字。
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
圣历元年的春,是被一阵急促的雨声叩开的。
雨水敲打着洛阳新落成的劝农水利司衙署的琉璃瓦,顺着飞檐淌成晶亮的帘子。
衙署比旧时宽敞了数倍,进出的官员步履生风,廊下悬挂着各地呈报的稻穗、麦束样本,空气里混着油墨、泥土与雨水的气息。
张副使——如今已是张司丞——立在廊下,望着庭中那尊新落成的石雕。
并非龙凤祥瑞,而是一架依照当年图纸复原的曲辕犁,犁铧向上,线条刚劲,沉默地指向天空。
这是女帝特旨敕造,立于司衙庭中,未着一字,却已道尽千言。
他手中捏着一封刚从岭南道送来的急报,并非灾情,而是喜讯——依林公旧年所遗《南北物产异同考》中推演之法,引种的占城稻首次试种成功,耐湿耐瘠,产量惊人。
信使言语激动,称此稻若广种,岭南贫瘠之地,活人无可计数。
张司丞指尖微微发颤,将那急报攥紧。
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素衣少女立于黄河滩涂,风雨打湿了她的衣袂,她却只凝神看着手中泥土,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里,白得像初雪。
“司丞,”年轻的主事捧着文书过来,低声请示,“江南东道请示,依林公生前所定《工坊疏议》章程,新建织造局三座,然当地豪绅以‘有伤风水’为由,聚众阻挠,该如何处置?”
他没有反应。
“司丞,司丞?司丞!”那年轻的主事不得不又叫了几声。
张司丞才意识到在叫他。
回神,目光掠过庭中石犁,眼神渐锐:“按章程办。调一队州兵维持秩序,再有阻挠公务者,无论身份,一律按律拿下。”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林公当年在江宁,面对蚕疫尚且不退半步,何况今日?”
“是!”
主事领命而去。
张司丞转身步入内堂,巨大沙盘上,黄河水道、江南河网纤毫毕现,几处新标记的堤坝、水库熠熠生辉。
这些都是依着她当年勾勒的蓝图,正一点点变为现实。
……
皇宫,太液池畔。
武则天屏退左右,独自立于新落成的“劝农阁”最高层。
阁内四壁,并非丹青彩绘,而是镌刻着《农工辑要》中最精要的图文,犁铧结构、水车联动、桑蚕病害防治……线条朴拙,却蕴藏着改天换地的力量。
窗外雨丝斜织,池面泛起无数涟漪。
远处,洛阳城郭笼罩在烟雨里,依稀可闻市井喧嚣。
女帝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印纽刻着简单的麦穗纹样,这是清理黛玉遗物时发现的私印,并非官制。
她未曾示人,亦未曾启用。
阁中寂静,只有雨声沙沙。
她想起去岁秋,秘召林如海入宫。
那老臣跪伏在地,涕泪交加,只反复说“小女福薄,辜负圣恩”。
她赏下金银帛匹,准其扶灵南归,却独独扣下了这方私印。
为何扣下?她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只是想留下点什么,证明那惊才绝艳的五年,并非她武曌一人的南柯一梦。
有内侍小心翼翼在阁外禀报:“陛下,朔方道行军总管王孝杰八百里加急奏报,北庭都护府境内,试行军屯青稞大获成功,边军粮草已可自给七成。王将军言,此皆赖林公当年……”
“朕知道了。”武则天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奏报留下,退下吧。”
内侍将奏章置于案头,悄声退走。
女帝未曾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烟雨迷蒙的远方。
奏章就放在那里,她却没有立刻去翻看。
这盛世,正沿着她与她共同铺就的轨道,隆隆向前。
万国来朝,仓廪渐丰,边关安定……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可为何,站在这帝国之巅,听着这四方捷报,心底某一处,却空落得厉害,如同这劝农阁,轩敞辉煌,却终究,只剩她一人。
雨势渐收,一缕微弱的日光,穿透云层,落在阁内镌刻的犁铧图谱上,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武则天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
她终是未曾回头去看那奏章,只将手中那枚田黄石印,缓缓握紧。
印纽的麦穗纹路,硌在掌心,细微,却清晰。
然后,她转身,步出劝农阁。
玄色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未留下一丝痕迹。
阁外,天光渐亮。
洛阳城从雨中苏醒,炊烟袅袅,街市人声渐起。
一个新的,属于武周的时代,正浩浩荡荡,铺陈开来。
而那些深埋于岁月下的姓名与过往,终将化作史书里最简净的几行墨迹,或者,连墨迹也无,只沉默地,沉淀为这煌煌盛世,最坚厚的基石。
无声,却重逾千钧。
……
开元元年的冬夜,长安上阳宫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如同龙床上那具枯槁躯体里最后一点摇曳的生命之火。
武则天合着眼,沉重的呼吸扯着破风箱般的喉咙。
药石罔效,大限已至。
她清楚得很。李隆基那孩子,手段酷肖其祖,年号也改得干脆,“开元”,开启新元么?也好。
殿内空寂,只留了最心腹的老宫人跪在远处阴影里。
新帝未曾前来,她亦不需任何人在此时目睹她的狼狈,尤其是那个正欲开创自己时代的孙儿。
意识涣散如烟,无数面孔走马灯般掠过。
早逝的子女,被诛的臣子,还有……那张清绝苍白,总带着三分病容,七分执拗的精致面容。
林黛玉。
这个名字浮起的瞬间,女帝干裂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多少年了?自那孩子去后,再无人敢在她面前轻易提起。
劝农水利司早已并入工部,张司丞前年也致仕还乡了。
那尊立在洛阳旧衙院中的曲辕犁石雕,不知是否还在新朝官吏的眼中。
她记得那孩子咳血的样子,记得她跪在含元殿中,背脊挺得笔直,驳得满朝须眉哑口无言。
记得她从朔方被抬回来时,只剩一把枯骨,眼神却亮得灼人。
“求陛下一个盛世……”
那微弱如丝的声音,此刻竟异常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盛世么?
武则天在浑浊的脑海中审视着自己这漫长的一生。
改唐为周,废立太子,任用酷吏,也大开科举,劝课农桑,安定四方。
她是千古未有的女帝,开创了一个强悍的时代。
这算不算盛世?
可她忽然想起,那孩子想要的盛世,或许不只是万国来朝,不只是仓廪充实。
她想要的是黄河水清,是边关麦熟,是工坊不污桑田,是寒士有衣,织户有余……是那些细微到帝王常常无暇顾及的人间烟火。
自己给了她施展的舞台,也利用她的才智巩固了权位,最终,却连她那样微末的“活着看看”的愿望,也未能成全。
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无力感,刺穿了帝王最后的骄傲。
她能驾驭天下,却留不住一个想留住的人。
老宫人见龙床上气息愈弱,含泪膝行上前,颤声问:“大家……可还有未了之愿?”
武则天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帐顶繁复的藻井。
未了之愿?
这万里江山,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她武曌何曾在意过。
只是……那孩子若在,看到这“开元”新气象,是会欣慰,还是会觉得,与她所盼仍有不同?
她动了动手指,枯瘦的指尖在锦被上极其缓慢地划了几下。
老宫人凑近细看,那是一个模糊的、不成形的图案,依稀是……几根交错的线条?
像是犁铧,又像是未及抽穗的麦秆。
老宫人茫然不解,却不敢再问。
武则天的手颓然落下,最后一点力气也随之流散。
她重新合上眼,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殿外,北风呼啸着卷过宫阙,带着凛冽的寒意,也仿佛带来了远方隐约的、新朝庆典的钟鼓余音。
那未被说出口的,或许是一个名字。
也或许,只是一声湮没在历史洪流里的、极轻的叹息。
关于一个未能亲眼看到麦田金黄的春天,关于一个终究……有些寂寞的,属于她的时代,的终结。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上阳宫陷入沉沉的、帝陵般的死寂。
唯有新帝年号的“开元”二字,在宫外渐起的风雪中,显得格外鲜明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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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终于是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
到这里正文就算完结了,后面都是一些杂七杂八小F自己心血来潮想看的一些梗,就当做福利番外吧。
其实整片文在deepseek老师的帮助下,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构思到真正发布,但是一遍又一遍地改下来,这篇我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太大感情的文竟然也让我感到了不舍。
我真的很喜欢黛玉啊,也很喜欢武则天啊。
我知道我这只是由人和AI创作出来的虚拟故事,但是我真的希望它是真的,林黛玉真的可以施展她的学识和抱负,武则天真的可以遇到这样一个神迹般的奇女子,她们真的可以在那个男权时代互相扶持,留下属于她们浓墨重彩额度一笔。
其实就算是历史上的上官婉儿大概也没有真正地走进到武则天的心中过吧,这样一个铁血却又或许有着柔情的传奇。
只有同是传奇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吧。
好啦,谢谢一直以来可以从第一章看到这里的宝宝们,也谢谢你们陪着小F一起跟着黛玉和武则天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下一本文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