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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音乐会后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平京的秋意愈发浓重,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街道,又被秋风卷起,打着旋儿落下。
杨家公馆内外,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杨晚舟没有再收到任何来自蒋觉民的直接讯息,没有便签,没有邀约,甚至没有那些看似巧合的“帮助”。
他仿佛从她的生活中暂时抽离,只留下那晚音乐厅里手背残留的温热触感,和车厢内那句低沉的话语,在她心底反复回响,余音不绝。
然而,他的存在感却并未因此减弱,反而以另一种更无处不在的方式渗透进来。
医院里,之前那些隐约的排挤和探究的目光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尊重。她提出的专业建议更容易被采纳,申请的研究资源也批复得异常顺利。
甚至连院长偶尔遇见她,都会停下脚步,和气地询问几句工作近况,语气中带着以往没有的、近乎平等的重视。
她知道,这定是蒋觉民无形中施压或示意的结果。他没有用强权直接为她铺路,而是巧妙地改变了周围的环境,让她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更顺畅地前行。
这种方式,比直接的赠予,更让她难以抗拒,也更让她心惊。
因为这意味着,他了解她,了解她的骄傲,了解她对专业领域的坚守。
他在用她最能接受的方式,为她扫清障碍。
在家中,变化也同样悄然发生。杨鸿铭的《清麓文集》出版事宜进展神速,印书馆派来了最资深的排版师傅,所用的纸张和装帧都远超预期。
杨鸿铭虽然嘴上不说,但眉宇间那长久凝聚的郁结之气,明显消散了许多,偶尔在饭桌上,甚至会主动谈及一些学术上的新发现。
这一切的变化,都像静水深流,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涌澎湃。
杨晚舟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温暖的漩涡边缘,身不由己地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吸引、裹挟。
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报纸上关于商会的消息,会在听到别人议论蒋觉民时,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她甚至在一个休息日,独自去了那家“镜湖”茶舍,坐在上次那个临窗的雅座,点了一壶龙井,却只是看着窗外的竹影发呆,直到茶凉。
那个男人的身影,已经如同空气般,无孔不入地融入了她的生活、她的思绪。
某天她下班回家,遇到了似乎是刚下班回来的林书郡。
“杨医生。”林书郡依旧客气地打招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忽然说道,“杨医生近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杨晚舟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林书郡笑了笑,意有所指:“有些东西,放下了,或许才能看得更清楚,走得更稳当。”
他说完,便颔首告辞。
杨晚舟站在原地,回味着林书郡的话。“放下了”?她放下了什么?是对蒋觉民纯粹的恨意和抗拒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堵曾经坚不可摧的心墙,如今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夜深人静,她再次拿出那支钢笔,就着台灯,第一次,不再带着任何负面情绪,只是平静地、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刻痕。
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了“蒋觉民”三个字。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
然后,在那三个字旁边,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这个问号,代表着她此刻全部的心境——迷茫,不确定,却又无法抑制地被吸引。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她心中那无声的叩问。平静的表象之下,某些决定,似乎正在水到渠成地,悄然孕育。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最后几片顽固挂在枝头的枯叶。平京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酝酿着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冬雨。
杨家公馆内,暖气驱散了室外的寒冷,却驱不散杨晚舟心头的滞闷与那日益清晰的、指向某个方向的预感。
她与蒋觉民之间,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默期”。他不再出现,连那些间接的“关照”也似乎停止了。
但这种静默,并非放弃,反而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蓄势待发的张力。
她知道,他在等待,等待她跨出那一步,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而他那句“我的耐心并非无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这天,医院接收了一位从邻省转来的重病儿童,病情罕见且复杂,牵动了全院专家的心神。
会诊室里,各方意见争执不下,传统的治疗方案似乎都收效甚微。杨晚舟看着病历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和孩子父母绝望的眼神,心中焦急万分。
深夜,她独自留在办公室,翻阅着大量中外文献,试图寻找一线生机。疲惫和无力感阵阵袭来。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无意中扫过锁着的抽屉——那里放着那支钢笔和那张写着数据库信息的便签。
挣扎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对生命的责任感压倒了个人的那点固执与矜持。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抽屉,拿起便签,按照上面的地址和密码,登录了那个德文医学数据库。
浩瀚如烟海的医学文献瞬间呈现在眼前,其中不乏关于此类罕见病例的最新研究和临床报告。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筛选、比对,原本困顿的思路仿佛被注入了一道强光,渐渐变得清晰。
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她结合数据库中找到的最新理论和案例,大胆地提出了一套综合性的治疗新方案。方案在再次会诊时引起了激烈讨论,但因为有详实的文献支持和严谨的逻辑推演,最终被专家组采纳试行。
几天后,孩子的病情出现了转机,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看到了希望。
“杨医生,这次多亏了你!”主治医生由衷地赞叹,“你找到的那些国外文献,太关键了!”
同事们也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杨晚舟站在病房外,看着里面孩子稍稍恢复血色的脸颊,心中却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感觉。
是蒋觉民……是他提供的这个数据库,间接帮助她找到了救治的方向。她再一次,被动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并且无法否认这帮助带来的巨大价值。
这份“人情”,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几乎要将她淹没。
傍晚,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刚进门,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杨鸿铭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份烫金的请柬,眉头紧锁。杨延青也站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
“晚舟,你回来了。”杨鸿铭将请柬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杨晚舟接过请柬。是朝坤商会发出的,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邀请函,地点设在华懋饭店,时间就在三天后。邀请对象赫然写着“杨鸿铭教授暨千金晚舟女士”。
“他这是什么意思?”杨延青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不满,“这是要逼着姐姐在公开场合露面,坐实那些风言风语吗?”
杨鸿铭叹了口气:“恐怕……没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正式的宣告。”
宣告?向整个平京宣告,杨家,或者说杨晚舟,与他蒋觉民的关系?
杨晚舟捏着那张质地硬挺的请柬,指尖冰凉。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邀请。这是一道选择题,逼她在众人面前做出表态。
去,意味着她默认了与他的某种联系,接受了那份“站在身边”的提议;不去,则无疑是当众拂了他的面子,后果难料。
他不再给她模糊的空间,用最直接的方式,将选择权摆在了她的面前。
“父亲,延青,”杨晚舟抬起头,目光扫过父亲担忧的脸和弟弟愤懑的神情,声音异常平静,“这件事,让我自己处理。”
她拿着请柬,转身走上楼梯。回到房间,她将请柬放在书桌上,与那支钢笔并排。
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
窗外,乌云低压,星月无光,一场冬雨似乎即将来临。
她看着远处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华懋饭店那模糊的轮廓,心中那杆摇摆已久的天平,在经历了数据库的帮助、弟弟被抓的救援、以及此刻这不容回避的公开邀约之后,终于,缓缓地、沉重地,停止了摇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她,似乎已经听到了那命运叩门的声响。
夜色中的华懋饭店,灯火璀璨,如同镶嵌在平京夜幕中的一颗明珠。
一辆辆昂贵的汽车无声滑入车道,衣着光鲜的男女挽臂步入那扇旋转玻璃门,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与权力的气息。
杨家公馆内,气氛却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杨晚舟站在穿衣镜前,身上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月白色软缎旗袍。
旗袍的剪裁极尽优雅,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领口和袖口以同色丝线绣着疏朗的兰草暗纹,料子触手温凉,像月光流淌。
这不是她的衣服,是傍晚时分,一个陌生妇人送来的,只说“蒋会长的一点心意”。
她没有拒绝。
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晚舟……”杨鸿铭站在房门口,看着女儿,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担忧,愧疚,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苍凉,“你若不愿,我们现在还可以……”
“父亲,”杨晚舟转过身,打断他,脸上露出一抹安抚的、却带着决绝的笑容,“我已经决定了。”她走到父亲面前,轻轻整理了一下他有些歪斜的领结,“您不是常说,有些路,既然选了,就要走下去吗?”
杨鸿铭看着女儿清澈却坚定的眼眸,喉头哽咽,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楼下,杨延青沉默地站在客厅中央,看到姐姐下来,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低低说了一句:“姐,早点回来。”
“嗯。”杨晚舟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没有多言。
阿永的车早已等在门外。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为她拉开车门。
汽车平稳地驶向华懋饭店。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速倒退,杨晚舟紧紧攥着手包的带子,指尖冰凉。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倒数着某个时刻的来临。
饭店门口,记者们的闪光灯亮如白昼。当杨晚舟从车上下来,独自走向那扇旋转门时,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她穿着那件明显价值不菲、却又与她气质完美契合的月白旗袍,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脸上没有初次出席这种场合的怯懦,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凛然的美。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那就是杨教授的女儿?”
“听说蒋会长对她青眼有加……”
“怪不得,这般气度……”
杨晚舟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目光平静地扫过富丽堂皇的大厅,然后,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中心的身影上。
蒋觉民。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正与几位洋行代表交谈。他似乎心有所感,在她踏入大厅的瞬间,便抬眸望了过来。
隔着喧嚣的人群,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他的眼神深邃,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的锐利。
他没有向她走来,也没有任何示意,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她的到来,以及她到来所代表的意义。
杨晚舟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没有走向别处,而是径直走向了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从侍者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槟,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靠近他,但她的出现本身,以及她身上那件他送来的旗袍,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选择了他划下的道路,站到了这个属于他的、浮华而危险的世界里。
宴会正式开始,司仪冗长的开场白,各界名流的致辞,慈善拍卖的举牌……
杨晚舟始终安静地待在角落,像一株悄然绽放的幽兰,与周遭的热闹保持着距离,却又无法被忽视。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审视的,羡慕的,嫉妒的。
她能听到那些关于她和蒋觉民关系的、压低了声音的猜测。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睫,小口啜饮着杯中冰冷的液体,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拍卖环节进行到一半,一件清代的青玉笔洗被呈上展台。起拍价不菲,竞价却意外地热烈。
“五万大洋。”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蒋觉民。他第一次举牌。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的杨晚舟。
谁都知道,杨鸿铭教授是知名的古籍和文玩收藏家。
杨晚舟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这是……为她父亲拍的?
竞价因他的出手而停滞。就在拍卖师即将落锤时——
“五万五千。”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
众人愕然望去,竟是许久未在公开场合露面的顾忠霖。
他穿着警署礼服,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目光挑衅地看向蒋觉民。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谁都看得出来,顾忠霖这是在公然叫板。
蒋觉民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开口:“十万。”
直接翻倍!满场哗然。
顾忠霖脸上的笑容僵住,脸色变得难看,他显然没料到蒋觉民会如此不加犹豫,如此不计成本。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激动:“十万大洋!蒋会长出十万大洋!还有没有更高的?”
顾忠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开口。他知道,再跟下去,就不是争一件古董,而是彻底撕破脸了,而他,还没有那个底气。
“十万大洋一次!十万大洋两次!十万大洋三次!成交!”锤音落定。
蒋觉民微微颔首,立刻有商会下属前去办理手续。自始至终,他没有看顾忠霖一眼,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下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竞价。
这是蒋觉民在向整个平京宣告,他对杨家的维护,以及,不容任何人挑衅的权威。
杨晚舟站在角落,看着那个沉稳如山、掌控一切的男人,看着他为自己父亲一掷千金、碾压对手的强势,心中百感交集。
宴会接近尾声,蒋觉民终于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月白旗袍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她的眼睛。
“累了?”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杨晚舟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大厅璀璨的水晶灯在他身后形成光晕,让他看起来有些不太真实。
“还好。”她轻声回答。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向她伸出手臂,一个标准的、邀请女伴的姿势。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
杨晚舟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平静却不容拒绝的眼神。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臂弯上。
他的手稳稳地托住她,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
在满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在闪烁不停的镁光灯中,蒋觉民带着杨晚舟,如同携着一缕清冷的月光,从容地,步出了这喧嚣浮华的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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