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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侵烙吻
回到奢华的正房内,屏退了左右,陈韬脸上宴席间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染上了一层深思的阴霾。赵氏也卸下了雍容的主母姿态,眉头微蹙,一边由着贴身丫鬟卸去钗环,一边忍不住开口:“老爷,您不觉得……今晚这贾老板和柳姨娘,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陈韬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眼神锐利:“你也察觉了?那贾云逸,看似豪爽圆滑,奉承得也恰到好处,但每每提及府中规制、珍藏之物时,那眼神里的探究,不似寻常商贾的好奇。”
“可不是嘛!”赵氏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还有那个柳姨娘,看着怯生生上不得台面,可问的话……细细想来,却都点在关节上。先是在景安院里撞见责罚奴才,今晚又‘无意间’引出那书童说什么‘位’啊‘穷’的,倒像是……像是故意在搅浑水?”
她顿了顿,想起柳玉漱那副受惊兔子的模样,又有些不确定:“可若真是别有用心,这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而且,探子不是回报,他们在江南的底细虽不算显赫,却也干净,就是普通的丝绸商人,与那边……并无瓜葛。”
陈韬冷哼一声:“底细可以造假。越是看起来干净无害,越有可能包藏祸心。白山国虽灭,难保没有几条漏网之鱼不甘心,或者……是朝中其他对手,想借机探查我陈家虚实,抓些把柄。”
他站起身,在房中踱了两步,停下吩咐道:“告诉下面的人,对这两位‘客人’,礼数不可废,但需加派人手,给我死死盯住了! 他们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哪里,尤其是……是否对府中某些特定地方表现出异常兴趣,都要一一记录,随时来报!”
“是,老爷。”赵氏连忙应下,心中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陈韬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语气森然:“若他们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哼,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陈府撒野!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府里还有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场宴会,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已在双方心中种下了深深的猜疑。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在无声中骤然升级。陈府的平静表面下,真正的暗战,才刚刚开始。柳玉漱三人的每一步,都必将如履薄冰。
——————
夜已深,听竹轩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李慕良正强忍着肩颈的疼痛,默默收拾着书房的一片狼藉——那是陈景安傍晚发泄时留下的。他将散落的书籍一一归位,擦拭着可能沾染了灰尘的笔砚,动作机械而麻木。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陈景安身形微晃地走了进来,俊美的脸上带着醉意,眼神却比平时更加幽深难测,如同暗流汹涌的寒潭。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收拾的李慕良,脚步顿住。
李慕良心中一紧,立刻停下动作,以最恭顺的姿态跪好,垂首道:“少爷。”
陈景安没有立刻叫他起来,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他的头顶、脖颈、肩膀。
“狗儿……”陈景安的声音因醉酒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问你,你和那个姓柳的贱婢……是什么关系?”
李慕良浑身一僵,心脏骤然收缩:“奴才……奴才不明白少爷的意思。奴才与柳姨娘,并无关系。”
“没有关系?”陈景安嗤笑一声,猛地俯身,一把攥住李慕良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那双醉意与戾气交织的眼睛,“没有关系,她为何独独对你‘特别关心’?嗯?在宴席上,众目睽睽之下,追问你什么‘不患无位’?她怎么不去问马夫?不去问厨子?偏偏问你?!”
他的手指用力,捏得李慕良下颌生疼。
“说!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你们在背着我谋划什么?!”陈景安的呼吸带着酒气喷在李慕良脸上,语气越来越危险。
李慕良心中一片冰凉,他确实也摸不透那位柳姨娘的意图,只能艰难地辩解:“少爷明鉴!奴才与柳姨娘此前绝不相识!那日廊下只是意外冲撞,今日宴上……奴才也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或许、或许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
“随口一问?”陈景安猛地甩开他的下巴,力道之大让李慕良险些摔倒。“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她那副样子,像是随口一问?!”
他胸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不仅仅是因为怀疑,更因为一种强烈的、属于自己的私有物被他人觊觎、触碰的感觉!李慕良是他的狗,从他挑选回来的那天起,就注定只能在他的掌控下摇尾乞怜。如今,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女人,竟然几次三番地将目光投向他的所有物,甚至还引得这奴才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在他看来,李慕良那日的感慨就是异心)!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甚至……恐慌。
他看着李慕良跪在地上,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紧抿着唇,眼神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不屈的清亮。这副模样,在醉意的放大下,竟生出一种别样的、引人摧毁的意味。
一股混杂着暴戾、占有欲和某种扭曲渴望的冲动,猛地冲上了陈景安的头顶。
他不再追问,而是再次俯下身,动作带着醉酒的粗暴和不容抗拒的强势,在李慕良惊恐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不是带着情欲的吻,而是如同野兽标记领地般的撕咬和侵占,充满了惩罚与宣誓主权的意味。酒气混杂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气息,瞬间将李慕良淹没。
李慕良的瞳孔骤然放大,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屈辱感让他本能地想要挣扎,却被陈景安死死按住。
一吻毕,陈景安微微抬起头,唇边甚至沾染了一丝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他盯着李慕良煞白如纸、写满了惊骇与耻辱的脸,眼神幽暗如同深渊,声音低沉而危险:
“记住,你是我的人。从里到外,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都是我的。别动不该动的心思,更别让任何人……碰我的东西。”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场重要的仪式,松开手,踉跄着直起身,不再看地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李慕良,径直向内室走去。
空荡的书房里,只剩下李慕良一人僵硬地跪在原地。唇上的刺痛和那令人作呕的酒气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猛地抬手,用力擦拭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唇瓣红肿破皮,却感觉那冰冷的触感和屈辱的印记,早已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抹去。
窗外,夜凉如水。而他的心,比这夜色更寒。
——————
李慕良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听竹轩,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血腥味,心中翻江倒海,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他信步走到花园,夜色朦胧,凉风习习,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却听见不远处的水边凉亭里传来女子细软的说话声。是那位柳姨娘和她的丫鬟小婉。
只听柳玉漱(柳姨娘)倚着栏杆,语气带着点慵懒和好奇:“小婉,你早上跟我说的,那只特别英俊的猫儿,在哪儿啊?姨娘我也想瞧瞧,到底有多俊。”
琬儿(小婉)立刻会意,眼神朝李慕良所在的方向一瞟,声音清脆带着笑意:“姨娘,不就在那儿嘛!您瞧,毛色多光亮,身形也好看,就是……唉,就是怕生得紧,人一逗,它就吓得想跑呢!”
李慕良闻言,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月光下,花园里除了婆娑树影,空无一物,哪有什么猫儿?他纳闷地皱了皱眉,觉得这主仆二人对话古怪。
过了好几息,他脑中才如同电光石火般猛地反应过来——毛色光亮(指他整洁的衣衫),怕生,人一逗就跑……这、这分明是在说他!
“轰”的一下,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的脸颊、耳朵瞬间烧得通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窘迫得无地自容,只想立刻转身逃离这是非之地。
凉亭里,柳玉漱和琬儿看着他这副先是茫然四顾,继而恍然大悟、面红耳赤的模样,忍不住掩口轻笑,觉得这书童实在有趣得紧。
然而,李慕良逃开的脚步只迈出几步,便猛地顿住了。
宴会上的惊险,少爷莫名的怒火和……那个吻,以及这位柳姨娘几次三番难以理解的举动,如同乱麻般缠绕在他心头。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位柳姨娘,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而她今日在宴席上的“无心之言”,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想要弄清楚真相的冲动,让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燥热和心中的窘迫,转身,朝着凉亭走去。
他步履沉稳地走进凉亭,先是对着柳玉漱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奴才给柳姨娘请安。”
柳玉漱有些意外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他,脸上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眼神却微微闪动:“哟,怎么了?小书童,不去躲着,怎么又回来了?”
李慕良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带着审视地看向柳玉漱,不再躲闪。他忽略了她话语中的调侃,直接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柳姨娘,奴才愚钝。今日宴上,您为何……为何要将那日廊下奴才的胡言乱语,在少爷面前说出来?”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您可知,您那一句‘无心’之语,于奴才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夜色中,凉亭里,空气仿佛瞬间凝滞。琬儿收敛了笑容,警惕地站到了柳玉漱身侧。柳玉漱迎着他探究而隐忍的目光,心中的玩闹之意渐渐散去,知道真正的交锋,此刻才刚刚开始。
——————
柳玉漱看着他紧绷而戒备的神情,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夜色中带着几分飘忽。她挥了挥帕子,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小书童,何必如此紧张?姨娘我呀,就是觉得你……跟这府里旁的奴才不太一样。瞧着就是个有心思、有见识的,绝非那池中之物。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谁承想你们少爷气性那么大?” 她这话,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颗更令人不安的石子。
李慕良心中苦笑。绝非池中之物?在这吃人的陈府,这只会让他死得更快。他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实情,这位柳姨娘看似懵懂,实则口风极紧。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躬身道:“姨娘若无其他吩咐,奴才告退。”
“诶,等等。” 柳玉漱却又叫住了他,仿佛真是闲极无聊,又找了个话头,“今儿个听我们家老爷……哦,就是贾老爷,他好像念了一句诗,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太懂。什么……国破什么……山河……后面好像还有什么鸟啊雀啊的……”
她蹙着眉,装作努力回忆却不得要领的样子。
一旁的琬儿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脆生生地“提醒”道:“姨娘!您又记岔了!老爷念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哪有什么鸟雀!”
柳玉漱“恍然”:“啊,对对对!是这句!你瞧我这记性!”她转而看向李慕良,脸上带着求知的好奇,“小书童,你既然读书,这句诗又是什么意思呀?听着怪凄凉的。”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这十个字,如同十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李慕良的耳中,刺得他心口猛地一抽!这是前朝杜甫的《春望》,写的是安史之乱中长安沦陷后的惨状!她……她为何偏偏问起这句诗?!是巧合,还是……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解释道:“回姨娘,此诗……是前朝诗人感怀战乱之作。意思是国家破碎了,但山河依旧存在;春天来了,长安城里草木茂盛,却因无人打理而显得荒凉深幽。抒发的……是物是人非,睹物伤情之感。”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柳玉漱拖长了语调,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仿佛觉得这诗太过沉重无趣。她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带着点天真少女般的比较:“唉,这诗听着是挺有学问,可也太过伤春悲秋了,闷得很!不如……不如我之前偶然听府上陈小姐念的诗,什么‘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之类的,听着就清新灵动,让人心里头亮堂!对吧?”
她说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不经意地,再次对上李慕良骤然抬起的、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这同样是杜甫的诗,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境,描绘的是山河秀美、生机盎然的景象!
她将这两句意境迥异的诗放在一起问他“对吧?”,这哪里是在比较诗的好坏?!这分明是……分明是在用诗句,拷问他的内心!一句是“国破”的惨痛现实,一句是“江山丽”的理想幻境!她是在问他,在这“国破”的阴影下,是选择沉溺于“草木深”的悲伤,还是依旧能看见、或者说,是否还相信那“江山丽”的可能?
她到底是谁?!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商贾妾室!
李慕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看着她那张依旧带着几分“无知”和“娇俏”的脸,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灵魂的战栗。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句“对吧?”,像一个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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