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西瓜

　　“洋洋！”

　　我连忙出声喝止他，

　　“祸从口出。”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指了指嘴巴，指尖一划，示意他赶紧封口，

　　“姐！”

　　小表弟听到这个称呼马上急了眼，也顾不上好奇我那“男友”的身份，立刻严肃地向我表示，

　　“咱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在外面叫我小名的嘛！”

　　他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被背叛的委屈。

　　“那刚才我们又说好了什么？”

　　我俯身凑近他耳边，面露不虞，声音里带着警告：

　　“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你应该清楚，刚刚如果还在大厅里，你这公鸭嗓一喊，我的事不就全都暴露了？有些话，就该好好烂在肚子里……”

　　小表弟一下子噤声，心虚地朝我咧了咧嘴，然后扭头一溜烟跑进了宴会厅。

　　我望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这孩子比我想象中要敏锐，竟然察觉到了男人的不对劲。

　　只是不知道身后这个危险的存在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心有芥蒂……

　　“安安……”

　　冰凉的气息从背后贴上来，

　　“我们进去吧，叔叔阿姨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他自然而然地牵过我的手。

　　“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我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率先走进喧闹的宴会厅。

　　果不其然，男人的出现立刻成为了这场家宴的焦点。

　　扑面而来的烟臭味让我下意识皱起眉想避开，却不得不一改往常的低调之态，强打精神，迎上那些探究的目光。

　　“这是你男朋友小沈吧？”

　　一位姨母笑着打量他。

　　“对，大姨。”

　　我勉强维持着笑容。

　　“不是说去出差了吗？”

　　“提前回来了，正好赶上趟儿。”

　　我谨慎地挑选着措辞，选择性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对其他的试探一律置若罔闻。

　　男人倒是信守承诺，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安静地站在我身侧。

　　我正要带他走向角落的位置，一个膀大腰圆、与我并不相熟的亲戚突然拽住了男人的胳膊，将他往其他方向的桌子拉：

　　“来来来，男人都坐喝酒的那桌去，这里是小孩和不喝酒的女人坐的。”

　　“……叔叔！”

　　我急忙上前解围，挡在两人之间，却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称呼这位面生的长辈：

　　“他不能喝酒，就坐在我旁边吧。”

　　“诶，就算不喝酒，坐在你们女人堆里像什么话！”

　　对方不依不饶。

　　我皱起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将人拦下，却被围上来的其他亲戚绊住了脚步。

　　“哎呀安安，你怎么能跟拴孩子一样拴着男人呢？”

　　“可我确实不会喝酒。”

　　男人歉然一笑，目光转向我时带着几分无辜，

　　“我就坐这里好了。”

　　他轻描淡写地拉着我在空位坐下，全然不顾那位亲戚难看的脸色。

　　这明目张胆的行为让我暗自痛快，却也不得不出面打圆场：

　　“实在不好意思，但他在你们那边喝不了酒，反而扫大家的兴，这桌正好还有空位，就让他坐这吧。”

　　众人见状只得讪讪散去。

　　宴席很快正式开始，同桌的亲戚们很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关心”。

　　“小沈真是仪表堂堂。”

　　不知道是谁先起了个头。

　　“是呀，安安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找就找了个这么标志的。”

　　我干笑两声，夹起一块凉拌海蜇吃进嘴里，不想多言。

　　“小沈是做什么工作的？看上去要经常出差啊，那会不会和安安聚少离多？”

　　“我在游戏公司工作，偶尔出差，时间都不长。”

　　我刚想回答，见男人已经应上，且用语得体，便没再操心，又夹起一块盐水鹅放进碗里，费力地用筷子撕起上面有些肥厚的皮。

　　“那你们在一起多久了，看着感情挺好，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一位姑妈直切主题。

　　“还没想好。”

　　我抢在男人开口前回答，害怕他直接语出惊人，私自定下我们的婚事，到时候可圆不了慌。

　　“应该还早，最近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敷衍着，推拒了不知是哪双筷子夹来的凉拌牛肉，让给了小表弟。

　　“这可是终身大事啊，在一起之后就该考虑了，我看小沈挺不错的，你可别挑挑剔剔的错过了，遇到合适的就要抓紧。”

　　另一位长辈接过话头，

　　“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定下来的年纪，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

　　“是啊，安安。”

　　整桌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

　　我一下子没了胃口，放下筷子。

　　小表弟却在这时悄悄夹来一筷子牛柳放进我碗里，轻声安慰道：

　　“别理他们，我看别的桌已经上了冰糖扒蹄，到我们这桌的时候，我帮你抢瘦肉吃。”

　　“得了吧……”

　　我用胳膊肘轻轻顶他，

　　“这桌就你最小，那扒蹄一上来，整盘都得推到你面前，等着你‘临幸’。”

　　“那不刚好，我们一人一半。他们嘴巴那么忙，肯定没空吃。”

　　我被他逗得忍不住想笑，可又碍于场合只能强忍着，肩膀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安安！”

　　对面的一位奶奶突然提高了音量：

　　“姨奶奶跟你讲话你听见没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

　　我立刻收敛笑意，正襟危坐。

　　“再拖下去，你马上生孩子的时候可就是大龄产妇了，到时候很危险的呀，而且现在政策好了，当然是要趁年轻，多努力努力……”

　　她们的目光在我和男人之间来回逡巡，笑容暧昧。

　　“我是丁克。”

　　我忍不住冷下脸，

　　“没有准备要孩子。”

　　“丁克？不想要孩子？”

　　二姨奶奶皱起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那你结婚干什么？等老了谁照顾你？”

　　“安安呐，想法是会变的，等你上年纪了突然想要孩子怎么办？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再说了，这是两个人的事，你总得听听小沈的意见吧？”

　　席间只安静了几秒，更猛烈地狂风暴雨便席卷而来，一下子将我这个“嫌疑人”拉进了家族法庭中审判。

　　我忽然意识到，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给自己下的定义也没有任何意义，完全是在为自己画地为牢。

　　从前单身时，我是不婚主义。

　　现在有了对象，我又变成了丁克族。

　　不知道等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不是要宣布从此封肚，然后经不住劝说，二胎落地、三胎落地、四胎落地……直到凑成一个“好”字？

　　理由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到最后却只能骗骗自己，不过是掩耳盗铃者的无能狂欢而已。

　　“我尊重安安的选择。”

　　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他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温柔地注视着我，语气诚恳：

　　“目前孩子并不在我们的婚姻计划之内，安安现在肯定是以工作为重心，就算我们以后结了婚，我也不会让她放弃事业，去当家庭主妇的。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他轻轻握住我攥着茶杯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这番解围的目的本该是让我感激。可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我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我不喜欢这样被“拯救”的戏码。

　　难道要让我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感天动地吗？

　　如此廉价的面子工程我也会做。

　　我才不稀罕。

　　愣神片刻，手背的温度就被男人趁机夺走，我猛地抽回手，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为什么他的表态就能让大家无话可说？就好像男人的意见更重要一样。

　　可明明身体是我的，人生也是我的。

　　“能不能让人好好吃个饭啦？”

　　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打破了席间尴尬的沉默。

　　“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可跟我们老一辈的不一样哟。咱们这几个老古董就别在这儿没事找事，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哎，大丽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他们好嘛……不过既然小沈都这么说了，那我们还能有什么意见呢……都是人家小两口的事儿……”

　　“要我说，现在的孩子们都不容易，别成天催这催那的，歇停歇停……”

　　话题终于转移开来，她们投入到更深层面的社会探讨之中，没一会儿又聊起了家长里短、八卦趣闻。

　　我沉默地吃着菜肴，有些食不知味。

　　聚会结束，在一片“郎才女貌”、“早点定下来”的祝福声中，我们告别了众人。

　　走到酒店门口，晚风裹挟着夏末秋初的燥热吹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宴席间的热闹与虚伪。

　　“我送你回去。”

　　按照吃饭前定下的要求，男人本该与我分道扬镳，可他还是自然而然地提议。

　　“不用了。”

　　我立刻拒绝。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我。路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我的身影也笼罩其中。

　　没有继续强求，他微微颔首，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温柔弧度：

　　“好，那你注意安全。到家记得给我发信息。”

　　他的体贴一如既往，我却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坐进出租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速倒退。

　　我靠在座椅上，指尖不自觉地抚摸着口袋里的那块木牌。

　　今天的妥协是一场危险的交易，无异于饮鸩止渴。

　　我利用了他，却也在这场家族见证的闹剧中，变相承认了他的存在。往后想要彻底摆脱，怕是难上加难。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望向车窗外。

　　出租车渐渐驶入夜色。城市的霓虹像融化的糖果，黏着在车窗上，模糊了我的视线。

　　很久之前我就明白，我并不是真的抗拒婚姻或者生育。

　　我只是想顺应自己的心意，在合适的时间，与对的人共同做出选择。

　　而不是随波逐流，在社会早已落伍的时钟里仓皇奔走，也不是独善其身，用极端的态度去武装真实的自己。

　　我只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节奏走下去，不要影响我的工作，不要扰乱我的生活，也不去迎合那些莫名其妙的期待。

　　曾经的我以为，只要找到一个符合期待的对象，就能平息所有质疑。

　　但当他真的出现了，却连一时一刻的喘息时间都没给我争取来，反而惹了一身骚。

　　我恍然大悟，即使他存在，那些落在我身上的、曾经让我窒息的压力也不会减小分毫，只是换了副面孔继续纠缠。

　　这个世界总有制定不完的规则想要将我塑造成家庭、社会所期待的模样。

　　那我的回应应该是什么呢？

　　那我的回应最终是什么呢？

　　眼前的霓虹渐渐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我想，此刻的分别是那么的短暂而脆弱，不过是暴风眼中的片刻平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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