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我的记忆，复活他的白月光

　　阳光很好。
　　这是林夏坐在公寓窗边，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清晰的念头。金灿灿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在她的手背上，暖洋洋的，几乎要驱散那萦绕不去的、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几乎。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皮肤白皙，指节匀称，看起来和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没什么不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看似正常的皮肤之下，偶尔会泛起一阵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刺痛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砂在皮下游走。这不是幻觉。当她极度疲惫，或者精神恍惚时，手背和手腕的皮肤下，会隐约浮现出几道淡得快要消失的、扭曲的金色纹路，像褪色的刺青，又像某种神秘的电路残痕。
　　医生说她这是神经性皮炎，加上昏迷初愈后的身体虚弱，建议她多休息，放松心情。她微笑着点头，没有争辩。
　　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代价。是某种她无法清晰忆起、却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的、巨大付出的残留印记。
　　出院后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弟弟林冬的病情因为一种突然出现、疗效显著的新药而稳定下来，不再需要时刻担忧巨额手术费和渺茫的肾源。她找了一份简单的文书工作，朝九晚五，薪水不高，但足以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还能攒下一些给弟弟买营养品。
　　一切都很好。好得……不像真的。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从某个血腥残酷的角斗场，轻轻拎起，安置在了这片宁静祥和的绿洲里。可她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还留在那个角斗场，带着满身的伤和洗不净的血腥气。
　　那些“逆流的碎片”，总是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悄然而至。
　　有时是在超市，看到货架上某种特定品牌的、包装是蓝风铃图案的湿巾，她会突然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停滞，一股莫名的悲伤和抗拒瞬间淹没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个货架，仿佛那上面陈列着毒药。
　　有时是在深夜的梦里。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极致的感觉——她在下坠，不停地、无助地向下坠落，四周是冰冷刺骨的虚无。而在那虚无的尽头，总有一点微弱的、持续不断的暖意，从她的左手手腕传来，像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拉扯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沦。她每次都会从那坠落感中惊醒，浑身冷汗，然后下意识地摸向左手手腕。那里空无一物，只有皮肤下那偶尔浮现的金色纹路，在黑暗中仿佛还在微微发烫。
　　最清晰的一次，是在地铁里。她对面的座位上，一个穿着白色科研服、气质冷峻的男人正在通话，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明显的陈旧疤痕。那一刻，林夏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
　　陆、沉、舟。
　　伴随着这个名字而来的，是电光石火般的破碎画面：冰冷的实验室穹顶，流淌着幽蓝数据的光弧，少年人清澈而炽热的眼神，滂沱的暴雨，刺目的车灯，还有一个女人温柔却悲悯的微笑……最后，是一片吞噬一切的、极致纯粹的白光，以及一声仿佛响在灵魂深处的、带着决绝与释然的叹息。
　　“这次……换我守护你。”
　　是谁？守护谁？
　　头痛欲裂。她捂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等那阵剧烈的眩晕过去，再抬头时，对面座位上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但那心悸的感觉，却真实地残留着。
　　她开始下意识地逃避所有可能触发这些“碎片”的东西。她不再看科幻电影，不再关注任何与前沿科技相关的新闻，她甚至把家里所有带蓝色装饰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她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扫雷员，在自己的生活里艰难地跋涉，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引爆那颗足以摧毁她现在平静生活的、名为“过去”的炸弹。
　　直到那天，她收到了那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包裹。
　　里面是一台老旧的胶卷相机，和一张写着“有些瞬间，值得永远定格”的纸条。字迹潦草却有力，带着一种让她心脏微微抽痛的熟悉感。
　　她鬼使神差地装上了胶卷，对着窗外按下快门。然后，她发现那卷胶卷竟然已经“拍完”了。
　　当她在冲印店，拿到那沓冲洗好的照片，翻到最后一张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樱花树下，那个年轻、眼神清澈的陆沉舟，和那个笑容安宁、脖颈线条优美的……她自己。
　　这是一张不属于她任何记忆的“过去”。
　　她拿着那张照片，在冲印店外站了很久很久。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她却感觉自己站在一个透明的结界里，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恐惧吗？有的。面对这完全未知的、被他人书写过的“过去”，她感到本能的不安和畏惧。
　　但奇怪的是，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平静。
　　仿佛一直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不是斩向她，而是插在了她面前的土地上，为她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看，这就是你遗忘的。这就是你付出的。这就是……你曾经守护的。
　　她低头，看着照片上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目光专注的年轻陆沉舟。她对他，没有任何关于“爱”的记忆悸动，只有一种复杂的、如同看待一个命运紧密纠缠的陌生人的感觉。有怜悯，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惋惜。
　　她轻轻将照片收好，放回贴身的口袋。那冰凉的相纸贴着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定感。
　　她不再刻意去躲避什么。她开始尝试着，像拼图一样，将那些偶尔逆流而上的记忆碎片，安静地放在心里某个角落，不去强迫自己理解，只是允许它们存在。
　　她依旧上班，下班，照顾弟弟，打理阳台上的绿萝。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会在看到某些熟悉的场景时，不再惊慌失措，只是微微停顿，然后继续前行。
　　她会在梦中下坠时，不再拼命挣扎，只是感受着手腕那虚幻的暖意，任由自己沉浮。
　　她甚至开始重新留意那些带有蓝风铃图案的东西，虽然心口还是会闷痛，但那痛楚里，似乎也多了一丝探究的勇气。
　　她仍然是林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女人。
　　可她心里清楚，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她曾经是另一个林夏——一个燃烧了自己，修正了错误，守护了某些重要东西的……参与者。
　　这天傍晚，她下班回家，路过巷口那家飘着食物香气的包子铺。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一种极其强烈的、混杂着温暖、怀念和一丝苦涩的复杂情绪，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脑海里，突兀地闪过一个画面：一间狭小逼仄的出租屋，一个清瘦的男生蜷缩在电脑前，屏幕上闪烁着“融资失败”的红字，空气里弥漫着泡面和雨水的味道……
　　那个男生……是照片上的年轻陆沉舟。
　　而那股怀念……是对那家包子铺味道的怀念？还是对那段……她从未经历过的、却仿佛深刻烙印在灵魂里的、与他共度的艰难却纯粹的时光的怀念？
　　她站在那里，怔怔地出了神。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微微仰起头，看向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轻轻吸了吸鼻子，仿佛真的闻到了记忆中那股……属于“过去”的、带着烟火气的包子香气。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那双曾经写满迷茫和恐惧的眼睛里，此刻，沉淀下了一种如同深海般的、静谧而复杂的光。
　　遗忘，或许是一种仁慈。
　　但那些逆流而上的碎片，即便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也足以让她知道——
　　她来自何方，她曾成为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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