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四阿哥胤禛那日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像一阵小小的旋风，在永和宫凝滞的空气里搅起一丝微澜，旋即又归于平静。塔娜并未将此事过于放在心上，宫中孩童，尤其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一举一动皆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之下，她不愿与之有过多的牵扯，平白惹来是非。

　　其木格寻来的几个素色锦囊小巧而洁净，塔娜亲自将那些成熟的、褐色的科尔沁草籽，一穗一穗，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草籽细小，落入锦囊时几无声息，她却做得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收好的锦囊被她仔细系好口，放入一个紫檀木的小匣中，与母亲所赠的旧荷包并排而放。

　　做完这一切，她心中那片自入宫以来便挥之不去的飘忽感，似乎又落定了几分。无论将来如何，这些来自故乡的种子，总归是握在她自己手里的。

　　时序悄然流转，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已歇了声势，早晚的风里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宫人们开始更换殿内的纱帘，换上厚实些的锦缎，连赵嬷嬷教导的课程里，也添了些秋冬时节宫宴上需要注意的礼节规范。

　　这日，赵嬷嬷提及中秋宫宴。
　　“中秋乃团圆佳节，宫中设宴，君臣同乐，后宫诸位主子亦需列席。”赵嬷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板，“宴上举止，更需谨慎，不可失仪，亦不可过于拘谨，失了天家气度。”

　　塔娜默默听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宫宴于她，不过是另一个需要打起精神应对的场合。

　　然而，赵嬷嬷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微微怔住。
　　“按往年旧例，宴席之上，或有蒙古王公使者列席。格格出身尊贵，届时或需与族人一见。”赵嬷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格格需早作准备，言行举止，既要顾全博尔济吉特氏的体面，亦要谨记大清宫妃的身份。”

　　蒙古使者……族人……
　　这几个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远比四阿哥闯入更为持久的涟漪。她离了科尔沁，踏入这紫禁城，仿佛已过了许久，久到那些草原上纵马驰骋、风声过耳的日子都变得有些模糊。如今，竟能再见族人？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期待悄然漫上心头。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情绪，只恭顺应道：“是，塔娜明白。”

　　赵嬷嬷似乎对她的平静反应颇为满意，又叮嘱了几句宴上服饰、应对的细节，便结束了今日的教导。

　　赵嬷嬷一走，殿内便只剩下熟悉的沉寂。塔娜走到窗边，秋风已带了些许萧瑟之意，拂过那丛科尔沁草。草叶边缘已见些许枯黄，但那挺直的茎秆和曾结满草穗的顶端，依旧带着风雨历练后的坚韧。它们完成了这一季的生长与孕育，安然等待着寒冬的来临。

　　“其木格，”塔娜轻声唤道，目光仍落在窗外，“中秋宴上，或许能见到从草原来的使者。”

　　其木格正在整理书案，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塔娜的背影，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是，格格。那……格格可要准备些什么？”

　　准备什么？塔娜默然。她该准备什么？准备一套无可挑剔的宫妃仪态，去面对那些可能还带着草原风尘的族人？还是准备一腔无法诉说的乡愁，在觥筹交错间悄然流露？

　　她缓缓摇了摇头。“不必特意准备什么。”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需记住赵嬷嬷的教导便是。”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苏麻喇姑却亲自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抬着一口不小的樟木箱子。

　　“格格，”苏麻喇姑笑容温煦，“太皇太后惦记着中秋宴，说格格初入宫，怕是还没来得及制备合宜的吉服。这是太皇太后年轻时穿过的一件蒙古袍服，命奴才找出来，赐予格格。料子和做工都是极好的，格格看看可合身？若有不妥，再让内务府的绣娘加紧改改。”

　　箱盖打开，一件宝蓝色织金缎的蒙古袍服呈现在眼前，领口、袖口、襟缘皆以五彩丝线绣着繁复华丽的云纹与卷草纹，间以细小珍珠点缀，虽年代稍久，色泽依旧鲜亮夺目，雍容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塔娜看着这件袍服，心头百感交集。这既是恩典，也是一种无声的提醒——在即将面对族人的场合，她必须以一个融合了蒙古贵女与大清宫妃的、无可挑剔的形象出现。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滑腻的织金缎面，上面的纹路陌生而精致，与她记忆中母亲那件磨得发亮的旧袍截然不同。
　　“塔娜……谢太皇太后恩典。”她屈膝行礼，声音平稳。

　　苏麻喇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温和道：“格格快试试吧。太皇太后说了，格格穿着这身袍服，定能彰显博尔济吉特氏女儿的风采。”

　　塔娜在云珠和其木格的服侍下，穿上了这件沉甸甸的袍服。尺寸竟意外地合身，仿佛本就为她量身定制。镜中的少女，华服加身，贵气逼人，眉宇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两个身影在渐渐重叠——一个是科尔沁草原上追逐着苍鹰的博尔济吉特·塔娜，一个是紫禁城永和宫里恪守宫规的博尔济吉特格格。

　　中秋宴近在眼前。那将会是她第一次，以这样一种全新的、被精心修饰过的身份，去面对来自故乡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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