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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自由主义的社会在极大程度上放大了人们的权利。人们先是凭借超越原本经济模式的运作拉开了新的生存区间,随后认识到人的理性才是为万物命名并规定一切的依据,接着,部分人群借助在经济领域日趋成熟的实力引领人们发挥共同的理性摆脱所谓自古以来的统治。这一过程让人们通过理性习得总结知识,这一过程同时让人们背靠理性为自己争取了一些权利。然而康德早就告诉我们,这只是人类自身一手创造出的知识,也只是经由特定人群之手阐释且给定的权利,它还远非事实本身。甚至,当人继续去以教条的方式实行理性各种各样的规定,反倒会遭致现实内容极端的矛盾与解体。
常常有人问,妮薇德的中间道路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妮薇德总是坦言它是一条确切但又不能过于确切之路。作为一条道路,它必须明确可走,但世间问题繁杂无比,从中不可能得到对每一问题的明确解定,不如说,所有理论都做不到囊括一切,那些希冀囊括一切的是比神秘主义还要令人绝望的东西。理性不能囊括一切,这是必定,但是理性地对话能帮助我们更清晰地认清。它需要敞开,需要正与反的对立与倒置,需要将隐藏于幽闭之处的阴影尽量看清,然后它才通过发挥人类集体的才能加以解放,是经由人类集体才能构造的命运,并且,它永远处于变化之中。
来到赛诺伏特后,妮薇德常常帮着基里斯蒂安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最初那件事,她想的确实有些简单,不过她也从中渐渐明白,基里斯蒂安为何明明甘之如饴般献身此世的事业,却又总是透露一身深重难掩的疲惫之感,于是他们喜欢嬉闹着聊天,也喜欢相顾着无言。
这天,毕德茵顿的柯茵报发布了一则事件引发了妮薇德的关注,新闻上说一位高等学校的学生,于前日从高层坠落,没有什么他杀的痕迹,她本人也留下了遗书,向父母表达了深深的歉意,向老师诉诸了教育的感谢,最终就那样平静地,抱着一部《安娜·卡列尼娜》跳了下去。
作为具备一定知识素养的年轻人,她的家中虽不算极为富有,但也算和睦;人生得偏向安静,但也从未传言与他人有过摩擦,相反,也算能与人相处融洽;还有一位据说合得来的男友,不过在几周前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分开了。
之所以能知晓这些,源于在那份占据片隅之地的报纸上,报导内容除了死者本人的坠楼死亡,还一再精简加上了这些从周围人口中探听到的真相。有人点评了一番她带着《安娜·卡列尼娜》,是因为她患有重度的文艺病,但她人极好,还有自称她的同学现身说到,她是因为承受不住与男友的分开才选择坠楼,结尾文章作者还不忘唏嘘一句,男友伤心欲绝,希望她回来安好。
在伊迪欧,在妮薇德所知的所有高等学院中,这已经算不上什么蹊跷事,她曾在伊迪欧写过一篇校内文章,谴责过一些校内的乱象,但更希望这些人能够鼓起勇气敢于站在大地上继续生存,没有强力的心志无法战胜的命运,也没有任何可怖的足以禁锢思想的锁套。
如今这个饱受知识教养的学生,就这样平静地选择了坠亡,就像她早就知道结果终将归于平淡一样。
妮薇德想起了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它随着它的主人而降落,途中风力阻彻,而那双充满温度的手与它互相支撑着,直至风消地颤,一切归于静默。它脱离了主人的手,被强制掀开了书页,随后熟悉的温暖重新淌在它身侧。它正面朝上,用背后书页上的文字吸食着淌着的鲜血,与她同样身处其境的主人遥遥相望。很久以后,当它终于被允许带离现场,人们才能注意到它吸食鲜血的那一页,同它的主人又是相似的境况——“就往那儿,往正中间一倒,我就能惩罚他,就能摆脱一切人,也摆脱我自己。”——可是她不会唤回上帝,上帝早就已经离她远去了。
基里斯蒂安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妮薇德静坐原地,长思幻游的景象。往常总是见她埋头在书桌前忙碌的身影,今日开门偶一见此情境,瞬时叫人产生了些微惊颤,但,她总是坚强的,沉默,也是一种思考。于是基里斯蒂安悄悄走过从身后抱着她,意料之中,她并未吓一跳,而是紧紧抓了他环着的手臂,片刻后缓缓起身同他一起离了这个地方。
于是等到妮薇德看到灵克顿派与莱西特派的争论已经是在报纸上了,基里斯蒂安这次隐瞒了她。并非由于她上次见他时表现出的明显不安定,而是,他实在有些无法开口坦言告知于她。
距赛诺伏特稍远一些的法米勒县,里面的一些农田大户近期向政府一同上诉了一桩案件,他们指出,法米勒县的农田在临近收割时节惨遭当地人群损害,因而作为农田所有者的他们个人权利严重受损,本国法律向来承认并维护私人权利及私人财产的合法地位,他们要求国家出面对损害当地农田所有者私人权利及私人财产的人群行为予以相应违法处置。个人权益必须得以维护,私有财产不容侵犯!
妮薇德从报纸上得知此消息时,莱西特派已经在议会上赞同了当地农户的提案,将法米勒县内小麦收割前损害并带走以及收割后捡拾余留小麦的行为统称为盗窃,此类行为确实有损当地农田所有者的个人权益,在法律上均以盗窃罪论处。
妮薇德记得,法米勒县是国内少有的依旧保有大量农田进行土地收益的区域,此前似乎还受过灾,当地农田虽多,但基本上都由大户垄断,他们近几年在农田运营上也采取了新型科技和策略,按理说就算是损害,也该是灾害带来的农作物受损更严重些,为何会以如何汹汹气势提出来自人群的“盗窃”?并且莱西特派还在他们如此模糊的说法中给予了赞同?
基里斯蒂安应当知晓实情,他不可能没发觉其中未能有效与现实衔接的割裂,她原本想着打电话给基里斯蒂安,但最后又发觉灵克顿派这次对此予以了否决。
经历最初事件之后,妮薇德开始对此见怪不怪,她无意给出两者任意一方的正确,连身在其中的基里斯蒂安,也根本无意于此,因此他们所要面对的,主要还是迎上头的一次次事件,并于事件之中,找出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在此过程中,为市民们澄清理性的信念。
回想起“理性”这个词的瞬间,妮薇德几乎弹丸反射般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正是此前在赛诺伏特的民众票选中,为聚拢民众民心而被重新提起的带有古典浪漫记忆的“理性”概念在这里以私人的名义被重新用来反制国家权力,不,法律确实承认个人权利和私人财产,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明确给出当地真实情况,莱西特派居然真的被这种明显的遮蔽蒙蔽了双眼吗?如此在偏听一方之下肆意搬用“理性”,那将造成怎样的后果啊!
她打给了基里斯蒂安,没有接通,于是只能出去一些访问一些报社,希冀能打听到一些更确切的消息,当然,不可能会有报社将消息给她的,即使她提出合作,面对一个全然不熟悉的合作伙伴,对方也难掩警惕之心。无奈的她去找了艾萨克,但艾萨克说,以布斯塔格在业内的专长和风评,绝无可能成为最早知晓消息的那一个。
她得等基里斯蒂安回来,等待一直是个漫长又煎熬的人间难题,它意味着,在这一段限定的时空关系内,灵魂丧失所有方向,只能不断在无从斩断的自我猜疑与自我否定链条中兜转轮回,跌跌撞撞,再没有一丝灵魂安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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