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雨的阴天
白鹭终于在到达奶奶家一小时后意识到一件事。——她被抛掉了。
大概是不够听话乖顺,所以她被抛掉了。在她小时候,也总有好事多嘴的邻居向她灌输类似的观点。
“你姐姐那么优秀,你如果不听话一点。那你爸爸妈妈就不要你咯!”
白鹭可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好欺负,她吐吐舌头,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多嘴的人:“你这么爱说小话,你爸爸妈妈才不要你了呢!”
稍稍长大之后,白鹭的嘴更加厉害,再也没有人不识趣朝她开些讨厌的玩笑。从古典文学或影视作品中汲取到的谈话技巧,变为了她保护自尊心的武器。白鹭从不怀疑自己的父母是否偏心,也不认为棉花一样的一家人会因为她“不够听话”就把白鹭遗弃,那是违法的。
可现在她被抛掉了。
装在猫箱里,抛给了远在农村的奶奶。
或许是作为一只宠物,她昨天的行为太过火,超出了白鱼的忍耐限度。她可以容忍一个不够乖顺的女儿,但容不下一只抓伤女儿阴晴不定的猫。
这很好啊,很好。
白鹭深吸一口气,在箱子里膨胀成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白色绒球,又因为缓缓吐气扁下去。
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她自由了!
她摆脱了学校、作业,还有不在意她的家人,和粘着她的烦人的猫。她应该开心才对!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心不起来。
奶奶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起,像一个小包子。她独自一人生活,爷爷就埋在屋后荒废的田里。白鹭对她的印象很浅,她早年嗓子受过伤,不常说话,安安静静,在过年吵闹团聚的时候更显不出来存在感。
奶奶轻轻拨开插销,用满是岁月沟壑的手将白鹭从猫箱中抱了出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指轻轻梳理着长长的白毛。
微凉的秋风从未闭合的门板外朝里吹来,白鹭眯起眼睛抖了抖。
奶奶将她放到一边,颤颤巍巍站起来,从装旧衣物的箱中拿出一件小小的毛线背心,给白鹭套了上去。
这件衣服……白鹭见过。
在姐姐幼时的旧照片上。
奶奶用微凉的手掌轻轻抚摸白鹭的头,叹息一声,坐在院子里去掰干苞米了。
孩子们匆匆地来,也匆匆地走。没在这位独居老人的平淡生活中敲出过大的涟漪。
白鹭心情微妙,从藤椅上跳下来,跑进院子,四处看看瞧瞧。
和去年春节来时的摆设没有变化,矮矮的土墙,种在墙根带刺的枸杞,荒废的鸡窝,还有一棵半朽的空心杨树。愤怒随着登上树杈高处的飘飘然消失,白鹭眺望远方,从村中歪扭的小道找出去,望到大道,和远处消失在树冠中的城楼。
从这里开车去城中,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白鹭咬咬牙,从树上跳了下来。
“奶奶,我出去一趟。”
也不知道老人是不是听懂了这串喵喵叫,点了点头附和一句,接着干手里的活。
白鹭在半空中嗅了嗅,各式各样的味道揉杂在一起,类似汽车轮胎的味道并不明显。她循着车轮印记一路走出去,车轮印到了水泥路上便没了踪迹。
白鹭在村中唯一的大道上行走,路面有些粗糙,许久未曾翻新整修过,混凝土中的鹅卵石凸了出来,有的碎了,有的就那样直愣愣站着。
其中一块断裂处有些发红的迹象,白鹭不知不觉靠近了路边,盯着那块石头研究了起来。
感觉会是铃铛喜欢的……
怎么才能弄出来?
“呜呼!快点快点都跟上!!谁最后一个到谁请客!”
少年的欢呼打乱了白鹭的思绪,她跳进一旁的灌木,匍匐在地紧盯路上的动静。
一队骑着自行车的半大小孩们吵吵闹闹地疾驰而过,没有一个人发现草中的白鹭,白鹭等到四周完全安静下来才敢爬出来。
她走回那块石头面前,今天天气不好,太阳时有时无。方才在阳光下才有的一抹红,这会太阳被云遮住,就完全看不见了。白鹭用爪子拨弄了一下有一半嵌在水泥中的鹅卵石,果然,纹丝不动。
白鹭的耳朵抖了抖,她望向少年们来时的方向。
村中和外界连通的唯一交点,孤零零立在路旁的天蓝路牌,再往上走就要上大马路了。
一辆载着货物的大车轰隆隆驶过,声音听起来像打雷,它带起了一阵风,吹得白鹭脖颈上的长毛东倒西歪。
白鹭心中烦躁,极其不耐地用舌头舔平自己乱糟糟的毛发。
舔了两下,她忽然觉得这种触感和熟稔的肌肉记忆都十分陌生,僵硬地停了下来。
我在做什么?我刚开始来路边想做什么?
她想不起来了。
白鹭在原地呆呆愣愣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到源头,她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与茫然的恐惧,走了回头路。
先回家好了。
她默默地念着。
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猫,我叫白鹭,家里有一个姐姐……我在实验学校上学……家里的地址是……
奶奶家的小院大门敞开着,似乎是在等待宾客。白鹭走了进去,奶奶在小厨房的土灶前烧火。一只条纹清晰的狸花猫趴在小厨房前。
狸花猫打了个哈欠,友善地朝白鹭打招呼:“你好哇,你就是铃铛对吧?”
白鹭一路念叨着自己是人走过来,这下被唐突一问,急忙答道:“我是白鹭!是人,我不是猫!”她退至墙根,背上的毛都根根炸起。
见她反应这么大,狸花猫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又带着些许唏嘘:“……哦,这样。果然啊……你是生病了吧?”
白鹭讶异道:“什、什么?”
狸花猫摇摇头:“昨天晚上我就听见奶奶和‘那边的人’打电话了。你是因为生病了,控制不了自己,抓伤了人对吧?”
狸花猫站起,朝白鹭走来,她的皮毛厚实油亮,靠近后让人感觉十分踏实温暖。
狸花猫笑眯眯的,眼下两条黑线弯弯,让白鹭联想到经常笑眯眯的家人,她放下了警惕,有些丧气道:“……我没有生病,我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发脾气。”
“哎呀。”狸花猫摇摇尾巴,“那有点糟糕啦。铃铛。”
狸花猫摇头晃脑:“人不喜欢发脾气的猫,不过没关系,猫喜欢猫。”
猫说话大多这样,颠三倒四,有点听不明白。白鹭已经习惯和铃铛交流,对狸花猫怪异的答话点了点头,没做别的反应。
“对啦。我叫玉米。”狸花猫蹭了蹭白鹭的毛线背心。
白鹭道:“……我知道。”
玉米是奶奶家里养了好多年的大猫,自白鹭有记忆回奶奶家过春节起,就一直在这。不过玉米并不亲近除了奶奶以外的人,白鹭摸都没有摸到过她一次。
她带着些小心思抬起爪子,轻轻抚摸玉米脖颈处的绒毛。
玉米轻轻地“诶”了一声,莞尔失笑道:“你怎么和人一样。”
白鹭带着些不服气:“我就是人啊!”
玉米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明显是不相信白鹭的说辞。
白鹭本就委屈,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交流的猫,对方也和铃铛没有交集,便倒豆子一般把这几天的奇妙经历全倒了出来。
从她诉说自己和铃铛互换那刻开始,玉米的表情就变了。
看淡一切从容的变为了带着些许严肃的忧愁,直到白鹭说完自己以为是去医院看铃铛,结果上车后被带回了奶奶家后,玉米才有了别的表情。她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鹭也跟着叹了口气,问:“你说我怎么才能回去呢。我……我还没有和铃铛道歉呢……还有礼物,我还没告诉她。”
玉米沉吟片刻,纠结地说:“你这种情况吧……比较复杂。我见过类似的案例……”
白鹭一下来了精神:“你见过?那别人是怎么解决的?”
玉米舔舔爪子:“……每个猫都不一样,有的自己想通了就好了,有的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白鹭:“……想通?”这是想通了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吗?
玉米点头:“村后头的那个叫什么……爱米粒的猫,就和你的状况差不多。她是那个什么……哦对,猫舍里繁育的猫。从小就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以为自己也是人,后来她妈妈结婚生子没空照顾她了,就把她送回老家给顾老头带。”
狸花猫甩了甩尾巴:“她刚来的时候猫话都不会说呢!整天嘀嘀咕咕,看见老鼠和蛇都吓得跳起来。现在这几年好些了,至少已经认清自己是猫不是人的事实……所以你啊,早点想明白就好了。”
白鹭:“……我就是人啊,我只是和铃铛互换了而已!她说只要我们两个愿意就可以换回去的!但是我拒绝了,所以我只要回去和她说……”
玉米叹了口气,没有再听白鹭的话,摇摇头走开了。
奶奶拄着拐杖从小厨房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个冒热气的不锈钢盆,她把盆放在雨棚下方,又一个人慢慢走进了屋里。
白鹭凑过去一看,盆里是热气腾腾的白水煮鱼,应该是附近河里的小鲫鱼,个头都不大。
玉米躺在一处阴凉地,远远朝她嘱咐道:“等会再吃哦,烫的。”
白鹭嘴边的胡须耸动:“我才不吃呢,我不爱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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