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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天色渐暗,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贺愿独自坐在桌边,指尖捏着一根素银发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白瓷盘中几颗青涩的梅子,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前日宋敛那句冰冷刻骨的“废物”和毫不留情的讥讽,直言他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根本不配为贺骁将军血脉之后,两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种冰封般的僵持。
宋敛其实从未见过贺愿真正生气的样子。
相处这半月有余,这人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逆来顺受。哪怕自己真的掐上他的脖颈,宋敛都觉得,贺愿大概也只会气息微弱地说一句:“不劳小侯爷动手,我自便便是,免得脏了您的手。”
可唯独在涉及他父亲贺骁、涉及那七千白袍军、涉及他自身血脉与存在意义这件事上,贺愿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与他虚弱身体完全不符的倔强和尖锐。
另一边,宋敛拿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抵着桌沿,显得有些心浮气躁。他抬眼望着对面垂眸、正飞快比划着手语的宋乘景。
“公子那日所言,”宋乘景的手语简洁而清晰,“的确过了些。”
宋敛捏着扇骨的指节微微发白,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乱:“连你也觉得……我错了?”
他没有得到语言的回答,只听到自己手中折扇毫无规律地敲击着桌面的声音。
嗒,嗒嗒,嗒,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乘景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吸引宋敛的注意力,让他看着自己的手势。
“不如……”他的手语缓慢而明确,“今夜,我和云公子住一间房。”
他顿了顿,继续比划道:“公子和贺公子……单独相处。有些话,说开了,心结或许便能解了。”
宋敛目光落在宋乘景沉稳的脸上,没有立刻表态,俊美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晦暗不明。但他手上那杂乱无章的敲击声,却不知不觉间变得规律、缓慢了下来。
廊下忽起一阵穿堂风,带着寒意和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药香,猛地破开未关严的窗扉,卷入室内,吹得油灯火苗一阵乱晃。
云晚寒正俯身在贺愿身侧,低声说着什么,感受到有人进来,他疑惑地抬起头。
贺愿却连头也未抬,依旧专注地看着盘中青梅,瓷白纤细的脖颈从略显宽松的衣领中探出,在昏黄光线下泛着脆弱的光泽,仿佛一折即断的玉簪花茎。
“今日探得消息,这个客栈附近常有流寇出没,不甚安全。”宋敛的声音在贺愿身后响起,他站在那里,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寻常公事,“为防万一,今夜你和我住一间。”
此地距离京城不过数十里,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哪里来的成气候的流寇?这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拙劣托词罢了。
这个道理宋敛明白,贺愿自然也明白。
“药呢?”宋敛这话转向了云晚寒。
他这次倒是记得,贺愿每日亥时必须喝一碗特制的安神汤,否则一夜难眠。
云晚寒连忙从一旁的药箱里翻找,取出了最后一份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包。
贺愿仿若事不关己,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依旧用发簪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中那颗青涩的梅子,仿佛那才是天下顶顶重要的事。
亥时刚到,更漏声隐约传来。宋敛便端着那碗刚刚煎好、热气腾腾、味道浓重的安神汤,穿过寂静的回廊。滚烫的碗壁将他指尖烫得明显发红,他却浑然未觉。
他推开贺愿房门的那一刹那,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卧床歇息的身影,而是一幅意外的画面。
贺愿正坐在临窗的琴桌前,微微侧身,垂眸调试着七弦琴的徽位。霜色的广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滑落半截,露出一截瘦削白皙的小臂。
宋敛的视线定格在他随着动作而从袖口微微晃出的一截五彩丝线上。那是编织精致的五色丝绦,系着什么,藏在袖中。这丝绦的样式和颜色……宋敛依稀想起极遥远的幼年,似乎在贺骁贺老将军的手腕上,见过一模一样的一缕……
“铮——!”
就在他心神微震的刹那,贺愿指尖猛地一划。
琴弦骤起,迸出一个极高极锐、如同裂帛般的音。
随即,悲切苍凉、凄楚哀婉的曲调如泣如诉地流淌出来,每一个音符都沉重得仿佛压着千钧亡魂。
是《塞上鸿》。
那是缅怀忠烈、忧思家国的沉痛悲歌。
一曲终了,贺愿缓缓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按住了仍在微微震颤的琴弦,止住了所有余韵。
他低垂着眉眼,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之前……小侯爷曾问过我这身娇体弱的病症,究竟是怎么来的。”
宋敛双眉死死拧成结,目光钉在贺愿身上,等着他说下去。
“阿娘怀胎七月时……中的那场要命的毒,是混在父亲那坛……凯旋庆功的御酒里,被堂堂正正……送进将军府大门的。”
贺愿微微停顿,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指尖无意识地抵上自己单薄的心口,那里似乎因为情绪波动而传来细微的震颤,月白色的衣襟随之轻轻起伏。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染着无尽的苍凉。
“是白袍军内部……特制的‘见山红’。小侯爷博闻广识,当知晓……此毒遇酒,则毒性暴烈三倍。”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裂瓷声突兀响起。
是宋敛手中那只药碗。他握得太紧,指节用力至泛出青白色,碗壁承受不住这股骤然爆发的蛮力,赫然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裂纹,滚烫的药汁从裂缝中渗出,烫红了他的掌心,他却浑然未觉。
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云映月突然早产,血崩难止,几乎一尸两命;几乎同时,贺骁将军麾下那七千如同铜墙铁壁的白袍精锐,竟会毫无征兆地全军覆没于地形险要的渡军峡……
若非里应外合,若非是从最信任的内部、以最无法防备的方式下手,谁能同时做到这两件绝无可能的事?!
一股冰寒刺骨的怒意与某种被背叛的痛楚,瞬间席卷了宋敛的四肢百骸。
“小侯爷。”
贺愿抬眸,跳跃的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淬出泠泠寒芒,锐利得惊人,可他开口的语气却依旧温和。
“您见过……活不过弱冠之年的贺家嫡子么?”
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拨弄着腕间那根已然显得陈旧的五彩丝绦,仿佛那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然而,那承载着过往岁月的丝线,竟在他指尖寸寸崩裂、断裂,如同某种预兆。
“我这副从胎里就带了毒、苟延残喘的残破身子……”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自嘲与苍凉,“承不起贺家满门的忠烈英魂,更……高攀不起平华侯府这般的兰薰桂馥,门楣光耀。”
“小侯爷……”
贺愿轻声唤道。
“明日,便要到京城了。”
“阿愿……在此,多谢小侯爷这一路来的……数次救命之恩……”
不等回答,他指尖猛地一勾琴弦。
《长门赋》那哀婉悲戚、充满幽怨与绝望的曲调骤然响起,如同无形的潮水,裹挟着浓重苦涩的药香,猛地漫过窗棂,瞬间将整个房间淹没,也强硬地、毫不留情地将宋敛已然冲到喉间的、关于“当年真相”的追问,彻底截断、碾碎成了无法拼凑的碎片。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句哽在喉头多时的、近乎道歉的话语。
琴声呜咽,如泣如诉,将所有未尽的言语、复杂的心绪和沉重的过往,都封锁在了这凄凉的音律之中。
三更梆子敲过,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客栈飞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宋敛身后的屋脊上,单膝跪地,姿态恭敬至极。是暗卫初三。
他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逐字逐句地禀报着连日来动用所有力量密查所得的、冰冷而残酷的真相。每一个细节,都与白日里贺愿琴声所述、以及那轻描淡写却字字泣血的话语,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宋敛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头顶。
“……属实?”良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回主子,属下反复核验多方线索,与贺公子所言……分毫不差。”初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铁一般的确凿。
宋敛手边的一片青瓦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掌心瞬间捏得粉碎。碎砾刺入皮肉,殷红的血珠立刻从他指缝间渗出,沿着掌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漆黑的瓦片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渗血的掌心,目光空洞。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衣料,紧紧攥住了那枚贴身戴着的、温润却此刻觉得烫手的白玉环。冰冷的玉石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与……迟来的钝痛。
沉默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久,他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传令回京……让初一立刻调派十二影卫,昼夜轮值,暗中护卫。”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淬上了铁血的杀意:“告诉他们,护不住该护的人,就统统提头来见。”
吩咐完,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默默计算着安神汤的药效时间,此刻……那人怕是该陷入药物带来的、并不安稳的浅眠了。
不再有丝毫犹豫,宋敛身形一动,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下屋檐,玄色衣袂在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径直朝着那个亮着微弱灯火的房间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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