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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礼惹笑谈
玄墨离去的次日,卯时刚过,天色未明,江寒便已起身。
他没有换上织造司昨夜送来的那些流光溢彩、绣工繁复的华服,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并非刻意对抗,而是他需要这身熟悉的“铠甲”,来应对今日注定艰难的挑战——正式开始的礼仪修习。
地点在听霜殿内专设的一间静室。地面光可鉴人,映出窗外透入的熹微晨光。玄墨已等在室内,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身姿笔挺如标枪,面无表情。
“江公子,今日习《仪容卷》之‘行、立、坐、揖’四基。”玄墨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始,“请公子先行走十步。”
江寒依言迈步。他过去十九年的行走,只为求生与赶路,怎么快怎么来,怎么省力怎么走。此刻刻意之下,步伐不免带着底层摸爬滚打的利落,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痞气?肩膀微晃,脚步落地略显沉重。
“停。”刚走出三步,玄墨便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肩沉,肘收,目视前方七尺,不可游移。步伐间距,以自身一足长为度,起落无声,如履薄冰。”
江寒定住身形,尝试调整。沉肩,收肘,目视前方……然而身体记忆顽固,几步之后,那熟悉的姿态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重心不稳,步履散乱。”玄墨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严苛的教习,“重来。”
一遍,两遍,三遍……
不过是最简单的行走,江寒却走得满头大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具不听使唤的僵硬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这种违背本能的束缚。玄墨的指点精准而简洁,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压力倍增。
静室门外,隐约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嗤笑。是负责洒扫庭院的几名低阶侍女,正偷偷透过门缝观望。她们见惯了岛上仙人们飘逸出尘的步态,何曾见过这般笨拙挣扎的模样?
江寒耳根微热,但眼神却愈发沉静。他屏蔽掉外界的干扰,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身体的控制中。他回想着昨日玉佩对那些规矩条目产生感应的微妙瞬间,尝试去捕捉那种与周遭环境、与某种无形韵律契合的感觉。
渐渐地,他不再与自己的身体对抗,而是尝试去引导,去适应。步伐依旧生涩,却少了几分挣扎,多了一丝专注的摸索。
玄墨看着他额角的汗珠和紧抿的嘴唇,眼神微动,未再出声打断。
接下来是立姿。要求“如松临渊,静中含威”。江寒习惯了随时准备应对危险的微躬姿态,此刻挺直脊梁,双肩打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破绽百出。
“气息浮于胸,未沉丹田。颈项僵硬,失之自然。”
然后是坐姿。“如钟置案,端庄沉稳”。江寒盘坐尚可,但那种标准的、仅坐椅面三分、背脊挺直却不显僵硬的坐姿,又让他折腾了许久。每一次微调,都感觉肌肉在发出酸痛的呻吟。
最令他头皮发麻的是揖礼。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场合,揖礼的幅度、手势、持续时间,皆有细微差别。
“见长老,躬身三十度,手置胸前,停留一息。”
“见同辈,躬身十五度,手微拱,即起。”
“受礼时,需还半礼,不可全受,亦不可不受。”
江寒对着空处一遍遍练习,动作不是过大显得卑微,就是过小显得傲慢。一次练习躬身时,因动作过猛,头上那根劣质的布质发带竟“啪”一声,骤然断裂!
满头黑发瞬间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瞬间僵住的表情和微微泛红的耳廓。
门外偷看的侍女们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闷笑声。
玄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门外,那些笑声戛然而止。他转而看向散落发丝的江寒,并未出言责备,只是淡淡道:“发容不整,亦为失仪。今日修习,暂止于此。”
江寒默默弯腰,捡起那根断裂的发带,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尖。他没有去看玄墨,也没有理会门外的动静,只是将断带紧紧攥在手心。
耻辱吗?有一点。
难堪吗?确实。
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服输的倔强在心底燃烧。他江寒,能从饥寒交迫的流浪儿挣扎进入宗门,能在秘境魔物爪下逃生,难道会被这区区礼仪难倒?
他回到居所,看着镜中披头散发、穿着旧袍、因练习而脸色微红的自己,与这华丽精致的听霜殿格格不入。他拿起那根封无涯所赠的凝神簪,玉质温凉,雕工简约,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用一根普通的、但至少完好的青色布带,将头发重新利落地束起。那根凝神簪,被他小心地收在了枕下。
现在还不到用它的时候。
下午,他并未因上午的挫败而气馁,反而主动前往藏经阁的外围区域——以他目前的权限,只能接触到最基础的典籍。他借阅了几本关于《九州风物志》、《基础灵力运转与形体协调》的玉简。
他意识到,礼仪并非单纯的摆姿势,其内核是对灵力微妙的引导,是对自身精气神的掌控,以及对周围环境能量的契合。他过去的生存方式,是竭尽全力从环境中掠夺、对抗,而云阙岛的礼仪,则要求一种圆融的、与环境和光同尘的融入。
这对他而言,是全新的领域,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修炼。
夜晚,他独自在静室中继续练习。没有玄墨的注视,没有旁人的嘲笑,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他放慢动作,不再追求形似,而是细细体会每一次呼吸与动作的配合,感受灵力在体内随之流转的细微变化。
动作依旧生涩,甚至偶尔还会同手同脚,撞到旁边的案几,但他眼神专注,一次比一次更接近那种“标准”。
当他又一次完成一个堪称标准的揖礼,直起身时,发现玄墨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门口,默然看了他片刻。
“形已初具,神韵未到。”玄墨留下这句评价,身影便融入了殿外的夜色中。
江寒看着玄墨消失的方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形已初具?
那便够了。
他知道,在这云阙岛,笑谈终将过去,而真正的立足,始于这每一个笨拙却不肯放弃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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