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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火打劫
手腕处温热的触感让钟繁格外在意,即便低着头,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往那边飘。
肌肤紧贴的地方如今虽空空荡荡,但以前是那个被她当出去的翡翠镯子的地盘。
她已记不清镯子是何时出现在自己手腕上的,因为自她记事起,它便在那了。
宫中没人提起,也没人知道这镯子的来历,对当时年幼的钟繁来说,她曾认为自己出生时便戴着它,还好奇过,这镯子怎么会随着她的年龄长大。
后来,直到在藏书阁里翻阅了些书,她才了解到,原来人出生是光溜溜的,□□,不可能有镯子。
但她那时不懂事,又正值嘴硬的年龄,偶尔被人拿这件事打趣,常能把她惹恼。她总被弄得两只手叉腰,脸气得鼓鼓的,嘴巴也撅的老高。
“谁说所有人都这样,说不定我就是和众人不同。”她脸涨得通红,即使知道是自己错了,但也死活不肯撒口。
其他人也只是嘴上逗钟繁两句,不敢真的把她惹生气,毕竟她背后的靠山足够让人忌惮。
不说宫中,就连京城的寻常百姓都晓得,长公主心狠手辣,若是谁一不小心惹她不快,那后果简直……所以,对于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尽管不知道是否受宠,他们也没胆子去赌。
就这样,那翡翠镯子一直被她戴了十几年,未曾拿掉过。
通常,翡翠这种脆弱物件,很少会给孩童佩戴。毕竟孩子顽皮,稍不注意,玩耍、摔倒或者磕碰就会让它粉身碎骨。但说来也怪,钟繁小时并不文静,甚至称得上顽皮,可那镯子竟完好无损,甚至还被养得更好了。
慢慢的,钟繁开始觉得,或许她出生时真就戴着它,或许她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及笄时,母亲并没给她大办,在静心宫走了固定流程后便算是礼成。
可京城这群人都是人精,尽管动静那么小,却也都听到了风声。大批大批的礼品被送进静心宫,占了漪澜阁不少地方。
黄金、珠宝首饰、丝绸、书画……以及一个雕了如意纹的玉镯。
虽成色种水没她手上的那么好,但也算上乘。
钟繁见惯了金银财宝,早已对这些没了兴趣,可唯独这个,明明没什么亮眼之处,雕花还损了品质,却让她莫名喜欢。
尽管喜欢,但在她心里总归比不上自小陪伴自己的,因此也被搁置在箱里,和那些她从未戴过的华贵首饰呆在一起。
想着想着,钟繁没注意前方的人已经停了步子,没反应过来,她就直直撞上了那人的后背。
这一撞直接把刚才的回忆和淡淡的哀愁都甩离她的头脑,只留下泛红的额头。
钟繁抿起嘴,毕竟吃人嘴软,她没像平日里那样对他出言不逊。
就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希望对方能良心发现。
邓陌闻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兔子灯,塞进她手里,随后用手摸了摸她被撞红的脑袋,满脸笑意的道歉:“下次一定注意。”
钟繁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僵直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又因为撞上了背后买灯笼的人,只得呆呆的回到原处。
邓陌闻抬手,打算继续牵着她,却被钟繁躲开。
“我,我两只手都有东西。”说着,她左手举起糖葫芦,右手举起刚被塞进来的兔子灯,“不太方便。”
邓陌闻扫视了一圈街上如流的人,用略带关心的语气说:“这街上鱼龙混杂,沈小姐可要小心自己的财物啊。”
钟繁愣了会,纠结一番后,把糖葫芦递给了邓陌闻,乖乖让他带路。
这人真会趁火打劫。她又暗暗在心里的记仇簿上给邓陌闻添了一笔。
两人在河边停住。邓陌闻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两盏河灯,他把其中一个递给钟繁,“愿望写在上面,来年一定会实现。”
钟繁听这话,先是有些震惊,但很快又对他莞尔一笑,话里多了点打趣:“没想到邓大人也那么迷信。”
邓陌闻望着她,平静又和煦:“向往美好,从来不是迷信,是希冀。”
她低下头,在河灯上飞快地写下了愿望。钟繁双手捧着,蹲下身,作势要将这盛满自己愿望的小船放生。
就在这时,她像是想到什么,一偏头就看见邓陌闻静静站在那,河灯上什么也没写。
“你没愿望吗?”她问,又怕对方是见她在这不好意思,“要不我先走?”
“沈简,你有什么愿望?”他问道。
钟繁沉默了一阵,她并不想把自己的愿望公布,“平安、幸福。世上那么多人,愿望不也都是这几个吗。”
邓陌闻点头,像是得到了肯定,很快把东西写下。随后蹲在她身旁,一起放生了河灯。
两盏灯飘啊飘,逐渐与其他的同伴汇合,将河面点亮。
“我从前特别喜欢上元节,因为这天是一年中少有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吃平日里被母亲管控的糕点、甜品,可以没有人跟着就上街玩耍、逛灯会。”邓陌闻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虽然认识不久,但钟繁听出了对方情绪的不对劲。她没张嘴,只用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耐心倾听。
“后来,大火吞噬了热闹的家,父亲、母亲、管家、嬷嬷……”他声音越来越轻,一字一句就像是从喉咙中飘出来的,“人烧焦后是黑色的,价值千金的绫罗绸缎被烧焦后和粗布麻衣一样,都粘在肉上,撕也撕不掉。”
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声自嘲的笑,眼神空洞,嘴巴一张一合:“名冠京城的才女,貌美无瑕如天仙的面容最后也一样,五官模糊扭曲成一团,像是深藏地底的树根,盘根错节。如玉的肌肤也被燎成了炭色。在满府的尸首中,我甚至是靠那日所佩戴的玉簪才分辨出她。”
“府中嬷嬷刚满月的小婴儿,手脚蜷缩在胸前,小小的一团,他就这样降生,又这样离开。”
“府中的大家都一样了,再也没有容貌的区别,没有贫富的差距,大家都一样,没有生命。”他顿了顿,继续道,“除了我。”
“全府上下,除了我,都离开了,独独把我丢在这世上,全都怪我……”邓陌闻闭上眼,眼角淌下两行眼泪,“若不是我执意要吃母亲做的杏仁糕,起火时所有人就不会在府中,大家应该在街上逛庙会。明明是我的错,却让其他人替我偿命。”
钟繁站起身,慢慢地靠近他,用手轻轻抚了抚他单薄的后背。
“那日,即便是晚上天却格外亮堂。火整整着了一夜,浓烟和焦糊的味道蔓延到整个京城。全府上下,没有一个活口。名家字画、奇珍异宝、巧布绫罗……所有、所有都化为灰烬。”
“你知道吗,我到家时,火还没那么大。但我当时只顾着从屋内拿银两去街上买东西,根本没注意到已经起火。买完东西回家的路上,大批大批的人往那边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凑热闹地跟着他们。”邓陌闻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圆月,“结果,居然是我家。我想推门进去,可大门却从里面被锁住。我拼了命的敲门,却没人应,院内是□□被炙烤的噼啪声,和无止尽的哀嚎。”
“我跪在地上,求围观的人救救他们。可没用了,大门被踹开时,府中已被烈火吞噬,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冬天那么热。我想进去,却被他们拦下,他们说就算我进去也无济于事,只会再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我在府门口坐啊坐啊,希望母亲能够见我深夜不回家出来找我,但再也不会了。母亲就躺在我身后,躺在池塘边,不过我永远也没机会听到她唤我的名字。”
“那日半夜,母亲的闺中密友来了。她蹲在我面前,汗挂在额头上,嘴里还因为着急赶来而气喘吁吁。她说,她的家就是我的家。”邓陌闻摇了摇头,“我抬起头,她和母亲长得很像,但母亲凌厉,她更慈爱。从那日起,我便有了新家。只是每当深夜,府内的哀嚎仍会在我耳边响起。”
“凄惨、痛苦,我甚至能分辨出是谁的声音。沙哑的是李管家,尖叫的是赵姐姐,每次我惹得母亲生气总是她帮我说好话,还有刘嬷嬷……”
钟繁把糖葫芦塞在他的嘴里,堵住了这人的喋喋不休,邓陌闻失神的眼睛突然瞪大,多了些神采,似是没想到她这举动。
“别想通过说些可怜话来博得撞我额头的原谅。”她抿起嘴,虽然是盯着水面,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对方的状态。
“我可记仇的很,不过谅你今日送了不少东西,我便不同你计较了。”她扬起下巴,一脸骄傲,话却分外温柔,“亲人离开了,那就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若他们见到你难过,也会伤心的。”
邓陌闻被她逗笑,刚才的悲伤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模样:“刚才还说我迷信,沈小姐与我相比,怕是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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