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水金蓝（温柔观察者的反叛之旅）

　　五月，蘼芜节，是去参观涅奥珀辛神殿的日子。

　　神念批准建造的神殿。

　　孩子们获准可以去神殿附近的兰雾花田游玩。

　　兰雾花田是个供游人漫步的地方。
　　银弦藤和白鸟果中规中矩地成排栽植。因为太过中规中矩，它们的中间甚至飘浮不出一片迷雾。

　　见过它们弥漫水泽、云蒸雾绕的样子，再见它们这样笔直成列，西尔维娅只感到又尴尬又好笑。
　　就像看到和自己一起捡兔子屎的发小忽然间衣冠楚楚地坐上殿堂，

　　丝风和扶风生长在这些白色植物的阵列之中。
　　星星点点地、优雅垂着头的蓝色小花。

　　灰色的石阶路上也有迷雾。
　　但并非来自草木水潭自然蒸腾的那一种。

　　而是由精致的特制雾焰喷出来的那种。
　　干净，洁白，健康。
　　但缺乏生机和野性。

　　每个孩子都要从花田里攒一把花束——银弦藤，白鸟果，银丝柳，丝风，扶风。
　　再扯一缕云雾把花朵束住。

　　花束整理好，就送到涅奥珀辛神殿里的神圣水池里。

　　涅奥珀辛神殿是一座精致的石膏建筑。

　　像迷雾草庭，像莱恩提让西尔维娅看的古代建筑书籍里的远古神殿，它也有回廊、廊柱和雕像。

　　但它太娇小了。
　　也太精致了。

　　况且，在薇雅族的传统中，建造这种神殿用的是一种叫“无瑕石”的灰白、坚硬而略显粗砺的材料，而非石膏。

　　天光明亮。
　　但通往大厅的拱门下幽暗不见五指。

　　“穿过黑暗，面见神圣。”
　　建造神殿的人是这么说的。

　　然而，西尔维娅从古代歌谣书里看到的明明是：
　　“穿过迷雾，得见晨曦。”

　　大厅光亮而开阔。
　　光线却不是来自天光。
　　而是来自屋墙上的冷光石头。

　　那就是涅奥珀辛——高高在上地临在于一组室内喷泉的上方。

　　那真的是涅奥珀辛吗？

　　那个面容标致、身形修长、眼神空洞、笑容甜美而悲悯的女神。

　　穿着合身的多褶皱白袍，身材曼妙，手指纤细。
　　一手持兰草，一手摊开无字的书卷。

　　“不对。”
　　心里的小小声音对西尔维娅说。
　　“耶勒芙什是彪悍的女战士，虽然没有壮硕得像石头，却背着弓箭，持鸢形盾，目光炯炯，衣装轻捷。”

　　那不是涅奥珀辛。

　　西尔维娅对自己说。

　　那是神念想象并按照自己的审美建造出的美丽女神，但不是薇雅民族的女战士涅奥珀辛。

　　尽管如此，西尔维娅依然温柔地凝望那神像。
　　因为西尔维娅从来不主动和美丽的东西过不去。

　　——他们应该让我们把花放在女神脚下的。

　　西尔维娅在心里悄声说。

　　按照要求，孩子们要把花放进室内的水池里。

　　池中水流沿着白色的水槽，绕着神殿循环往复地流动。

　　涅奥珀辛是一位和水有关的女神。
　　所以，献给她的花要放到水里。

　　掌管神殿的人是这么说的。

　　珊宁拓在西尔维娅前面，编两条麻花辫。
　　柏洛雷茨在西尔维娅身后，披散着美丽的头发。
　　她们都戴银弦藤和月桂树的环冠。

　　男孩女孩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柏洛雷茨身上。

　　有的欣赏，有的狂热，有的嫉妒。

　　也有人看珊宁拓——她今天按照要求穿了白裙子，但她用风信子色的腰带勾勒小细腰。

　　她们俩都是相当惹眼的漂亮女孩。

　　站在她俩中间，西尔维娅并不自卑。

　　因为她从不主动和美丽的人事物过不去。

　　献花完毕，站在神圣水池边听祭司们训话。
　　西尔维娅出神地望着男祭司脚上的金色叶子扣。

　　那是一双绳鞋。
　　绳鞋的鞋帮部分有一双金色的叶子搭扣。

　　好看极了。
　　卵圆形的小叶子，一排、一串。
　　好像是模仿贤者之心的树叶？

　　走出神殿时，珊宁拓哭了。

　　因为祭司的训话。
　　她听进去了。

　　“我们非得像那样活着吗？”
　　珊宁拓啜泣道。

　　“啊？哪样？”

　　“神圣，缄默，稳重，纯洁，守规矩，自得其乐。”
　　柏洛雷茨沉重地重复。

　　她们都听得这么认真吗？

　　西尔维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为什么哭？自得其乐不是挺好的吗？”
　　西尔维娅搂着珊宁拓安慰。

　　“是啊是啊，都挺好的。”
　　珊宁拓看上去并不想和她多说。
　　“现在我要去花田里自己走一走了。谁也不许跟来。”

　　兰雾花田不比校园后的迷雾四溢的水泽。
　　所以，西尔维娅没有坚持陪她。

　　而柏洛雷茨面容凝重。

　　“我想去前面的集市转一转。也许选一根比较健康的唇釉。”
　　柏洛雷茨对带队教师说。
　　“我不会越过‘蘼芜线’的。”

　　柏洛雷茨在班级里担任管理职务，性格稳重。
　　向来同教师们交好。

　　因此，带队教师对她的要求只是略作犹豫。
　　“没问题，柏洛雷茨。你是个有数的孩子，我很放心。不过，还是多带两个朋友一起去吧。比如，普罗卡约特和彻莱明特。”

　　“那我带西尔维娅去。”
　　柏洛雷茨牵着西尔维娅的手。

　　西尔维娅看着老师，礼貌地一笑。

　　“好，对，”
　　带队教师似乎这才发现她在这儿，
　　“西尔维娅也可以。”

　　于是，柏洛雷茨又去找彻莱明特。
　　没有找普罗卡约特。

　　三个人一起离开兰雾花田，走向被称为“雅客云集”的集市。

　　集市被一分为二。

　　那条线的名字是“蘼芜线”，用神念提供的合金制成。
　　无数节手指长的微型银链首尾精巧铰接。

　　西尔维娅已经习惯看到那条线。
　　也一直遵守规矩，从不主动越过它。

　　柏洛雷茨和彻莱明特一样。

　　他们甚至低垂视线，不肯往线的那一边看。

　　线的另一边是“其他人”。
　　即，大人们口中的所谓“流民”。

　　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出生在夕轮，甚至祖祖辈辈生活在夕轮。
　　却并不属于夕轮。

　　因为他们不是薇雅族的。
　　只有薇雅族才是夕轮的合法居住者。

　　正如只有伊芙族才是夕轮的合法统治者一样。
　　正如一个庄园里的女人和孩子都要听男主人的话一样。

　　西尔维娅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些其实都是鬼扯。

　　但她不敢贸然同线那边的人谈话。

　　因为这会让线那边的人受惩罚。
　　受神念的惩罚。

　　但这阻止不了西尔维娅悄悄地往线那边瞟。

　　今天，在蘼芜线的另一边，一位薇雅族的妇人在地上铺开一块深蓝色粗布。

　　她衣装简陋，皮肤粗糙，看上去和同为薇雅族女子的柏洛雷茨或拜塔米娅千差万别。
　　但她也有灰白的皮肤和细长的鼻梁。

　　她可能曾是正统的贵族薇雅，因为犯了错或祖上犯了错而被贬为流民。
　　也可能因为“族谱”不纯，在许多年前就被划定为流民。

　　然而，她在深蓝粗布上用废弃的金属碎片缝制的图案，似乎正是西尔维娅在《古典星算术研究》见过的一种星图。

　　当然，和神念要求学校里教授的那种标准星图也千差万别。

　　于是，西尔维娅蹲下假装系鞋带。
　　借着头发的遮挡，目不转睛地凝视老星图。

　　那就是薇雅族的古人真正使用的星星标志系统……
　　是她的民族在遥远的世代里凝望天空，深思熟虑，所创造出的星星图腾。

　　其实，在这一年，西尔维娅还不明白，身为“薇雅族”的人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和其他薇雅族的小孩一样，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件事：
　　“我们是薇雅族，夕轮星的正统住民。夕轮星是浮景疆的一个区域。我们听从神念，浮景疆的正统照顾者。”

　　忽然，那老妇人回看西尔维娅。

　　蘼芜线在夏风中闪烁凛冽的银光。

　　西尔维娅立刻抓下鬓角的黑发遮挡脸颊，并移开视线。

　　老妇人转过身去，朝向一棵迷雾草。

　　西尔维娅假装追逐一只蝴蝶，奔向线这边正对迷雾草的地点。

　　“当然了。谁看到我们的星图都会觉得很漂亮！”
　　老太太对着迷雾草自言自语。

　　“柏洛雷茨！那和课本上的不一样！”
　　西尔维娅向着柏洛雷茨叫喊。

　　“什么？”
　　柏洛雷茨显然没有听清。

　　西尔维娅也不需要她听清。

　　“很漂亮，当然因为我们这是老神话的星座！那些整天关在屋子里的少爷小姐当然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我知道！

　　西尔维娅没有说出口。

　　她仍然朝着柏洛雷茨的方向，挥手。

　　“谁也不想买你的书。谁都会被你训个狗血淋头。是吧。”
　　老妇人已不再朝着迷雾草自言自语。
　　而是大笑着指向蜷缩在斗篷里的一个老头。

　　西尔维娅用眼角余光看向那老头。

　　好像是悬朗族老人。
　　从他的衣装、头发、皮肤和五官可以看得出。

　　但他面前只有盘子。
　　没有纸质的书本。

　　“快过来！”
　　柏洛雷茨呼唤西尔维娅。
　　但是没说出西尔维娅的名字。

　　西尔维娅跑向柏洛雷茨。

　　“你刚才和我说什么？”
　　柏洛雷茨问。

　　“我忘了。”
　　西尔维娅揉搓自己的麻花辫，傻笑。

　　“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唇釉。”
　　柏洛雷茨说，
　　“再随便闲逛一会，咱们就往回。”

　　尽管如此，在下一个摊位，她依然停下脚步仔细挑选。

　　西尔维娅借机继续偷瞟蘼芜线的另一边。

　　和方才不同。
　　这一次，没有人搭理她的视线。

　　她正观察的是一个雪碎族小商贩的摊位。

　　破洞、磨得发亮的褐色布料上摆着石指针，坚固的钢制小刀。
　　还有小包的应急口粮。

　　莱恩提肯定会很喜欢看到这些东西。

　　据说，这些人惯于生活在苦寒之地，不屑于穿精美、脆弱的衣物。

　　那也是一种很尊严了。

　　西尔维娅想。

　　柏洛雷茨放弃了寻找。

　　西尔维娅却对线的另一边更加好奇。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们有可能和老师们说的不一样？”
　　西尔维娅问柏洛雷茨和彻莱明特。

　　“有哪里不一样？”
　　柏洛雷茨的眼神表明，其实她不想这样说。
　　“不就是‘流民’吗。不合法的居留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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