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问

　　半月过去，谢菱歌早已将新府摸了个门清。

　　这日午后，她百无聊赖地倚在绣架前，银针在锦缎上戳了几下便失了兴致。抬眼瞥见檐语正坐在窗边，手指灵动，不一会儿一枝白海棠便在帕上成形。

　　“檐语，”她将绣绷一推，“你来绣这个。”自己则歪在软枕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檐语认真的模样。她发现檐语专注时，眉间蹙着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呼吸变得轻缓。

　　“你这绣得这么好，是跟谁学的呢？”谢菱歌状似无意中问道。

　　“回小姐，奴婢家乡胡州双荇镇盛产刺绣。”檐语手指不停，语言流畅，“我们那儿的小姑娘，六岁就学劈线，九岁练抢针，十三岁……”说到半截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又低了下去。

　　谢菱歌来了兴致，支起胳膊追问：“十三岁怎样？”

　　“十、十三岁就能绣完整的喜帐。”檐语耳根发红，针脚却依然整齐，“用的都是自养的蚕丝，比临庆城卖的更韧些。”

　　“那你怎么到临庆城来了？”

　　银针在帕子上戳出个小孔。檐语盯着那个瑕疵，声音又开始打结：“去、去年家乡遭了蝗灾。”她的手指无意间摩挲着帕子边缘，“我爹把最后半袋黍子卖了，给我换了路费。"

　　谢菱歌注意到她手背上还有道浅疤，像是被镰刀给划伤的。正打算细问，就听到檐语补充道：“不过秦嬷嬷待我好！上月还托人捎了银钱回去。小姐、小姐也待我极好。”她急急地补充道，像是生怕主人家心生间隙。

　　谢菱歌瞧她又缩成个鹌鹑似的，将果盘推过去：“尝尝这个，看比起你们胡州的浆果如何？”檐语捏着饱满的果肉，又流畅起来：“胡州浆果要小些，但更甜。收果时要在竹篮里垫叶，不然会坏。”

　　这些天哥哥总不见人影，连新得的果子都没人一同品尝了。

　　谢菱歌拨弄着筐里的丝线，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这几日怎么总不见哥哥人影？”

　　檐语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线结，回道：“少爷这几日回来得晚。前院扫洒的小福子说，少爷常去文筠会馆。”她抿嘴笑了笑，“听说少爷每次回来，脸上都带着笑呢。"

　　“文筠会馆？”谢菱歌眼睛一亮，“哥哥前些日子提过，那里的蟹粉酥是临庆城里最地道的。”她想起之前在清河时，哥哥就爱寻些新奇去处。回来时袖子里常揣着各色点心，有时是桂花糖，有时是蒸栗粉糕，还有时是玫瑰酥，却总不忘给她带上一份。

　　檐语见她出神，补充道：“昨儿少爷回来，衣襟上还沾了些墨汁。”

　　谢菱歌噗嗤一笑，随手将绣了一半的帕子丢进筐里：“罢了，横竖在屋里也闷得慌，不如出去转转。”

　　她起身理了理裙摆，心想正好去文筠会馆附近逛逛，说不定能撞见哥哥，还能品尝下那传闻中的蟹粉酥。

　　走到门口时，檐语追上来，手里捧着件鹅黄色的披风：“小姐，外头风大。”谢菱歌任由她系上丝带，注意到披风上已熏上了淡淡的木樨香，心里暗叹，这丫头竟连她素日喜欢的熏香都留意到了。

　　谢菱歌刚跨出门，就瞧见秦嬷嬷正吩咐一个小厮，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清目秀，腰间系着谢府特有的汗巾。

　　“文筠会馆向来重清雅，炭盆只设少处。把这狐裘披风给少爷送去，仔细着凉。”

　　谢菱歌眼珠一转，三两步跟上：“嬷嬷，这披风的针脚好生精致，正巧我要出门，顺道给哥哥送去。”指尖抚过去内里的纹路，促狭一笑，“若是不好，我也好找裁缝说理去。”

　　秦嬷嬷哪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笑着将氅衣叠好：“那就有劳小姐了。只是……”从袖中掏出个锦囊，“顺道把这包陈皮梅子带上，少爷近来总有些咳嗽。”

　　谢菱歌笑嘻嘻地接过，心想秦嬷嬷果然什么都知道。刚转身，又听到嬷嬷补充道：“会馆对街新开了家酥酪铺子，小姐不妨顺道尝尝。”

　　檐语站在廊下，目送自家小姐抱着披风快步离开。见谢菱歌裙角扫过石阶时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又抿着唇停住。

　　门房早已备好青绸小轿，静静候着。轿帘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芒。

　　谢菱歌已上了轿，身旁跟着禾苗。刚坐稳，就听见秦嬷嬷叫住车夫：“且慢。”转头对那小厮说道：“青竹，你驾车跟着小姐，路上仔细些。”

　　青竹笑嘻嘻地应了声，汗巾在空中打了个转。待载有谢菱歌的轿子起行后，驾着小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行至半途，谢菱歌掀开帘子：“青竹，这名字倒是别致，谁取的？”

　　青竹稍稍放慢车速，侧头笑道：“回小姐，是少爷给改的。”他手腕一抖，灵巧地避开路上碎石，“说青竹二字配着府里的筱溆亭才相宜。”

　　谢菱歌掩嘴轻笑：“哥哥就爱在这些事上较真。”她望了望前方，“你驾车倒是稳当。”

　　“小姐谬赞了，”青竹眼睛直视前方，语气却透着些活泼，“小的在老家时经常赶集，拉着一车瓜果都能不颠碎一个。不过……”他压低声音，“比起驾车，小的更会挑时令果子。前头拐角那家果铺的甘蔗，这会儿正是要甜的时候。”

　　谢菱歌会心一笑：“你这差当得倒是周全。”

　　青竹一本正经地点头：“少爷常说，做事要眼观六路。这不，连小姐的零嘴都得留意着。”

　　轿帘一掀，喧嚣声迎面而来。

　　青竹寻了个稳妥处，方停稳，谢菱歌便自个儿从轿里钻了出来，被禾苗扶下。青竹忙跳下车，跟了上去。

　　谢菱歌提着裙角，步入馆中，险些被一醉醺醺的书生撞个满怀。那人青衫潦草地披在身上，正高举着酒壶吟诵“粮仓空换醉三更”。

　　会馆内人头攒动，楼梯口堵着几个士夫，正高声争辩着“推明入常，是启迪还是囚智”。二楼还趴着个穿旧棉袍的老儒，正倚在栏杆上，往楼下泼残茶。嘴里不忘念叨着“鼠雀怎能穿衢”。

　　谢菱歌护着氅衣在人群中穿梭，锦鞋不知被谁踩了好几脚。路过转角处，听到一阵哄笑声。原来是个锦衣公子在戏弄花童，非要让人家以“疏兰”为题当场作诗。

　　她皱眉挤过那群人，却在楼梯上被个突然转身的书生挡住去路。那人怀里抱着一摞散乱的《治今要》，袖口还笼着支秃笔。

　　“借过。”她刚开口，二楼突然爆发出激烈的掌声。有人大喊：“谢兄高见！”谢菱歌心头一跳，顾不得礼仪，忙侧身从中钻了过去。

　　刚挤上二楼，便见临窗处围着七八个青年，谢兰渚正处于其中，执卷而立。他身侧坐着个穿湖蓝直裰的俊朗青年，手执折扇，扇骨在掌心轻敲，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若依岫阳先生心行同源之论……”谢兰渚话音未落，忽然瞥见楼梯口探出个熟悉的小脑袋，顿时卡了壳。那蓝衣青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折扇啪地一收：“哟，这是哪家走丢的小鹿，掉到我们这群酸儒窝里来了？”

　　满座哄笑，谢兰渚快步上前，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无奈：“你怎么……”话到嘴边却成了，“可是家里有事？”

　　谢菱歌刚要答话，那蓝衣青年已凑过来打量：“谢兄，令妹这双眼睛，倒与你一样透彻。”说着从袖中拿出个纸包，“刚买的酥酪，小鹿姑娘可否尝尝？”

　　谢兰渚转身，挡住他伸来的手，低声对谢菱歌说道：“这位是崇文院司业家的杜恒兄，最是没个正形。那边身穿褐衣的是……”

　　话音未落，便被杜恒插了上来：“妹妹可别听他讲，来来来，我带你来认人！这位红脸的是好不容易才中举的赵举人，那个打瞌睡的是……”

　　满桌书生纷纷笑着拱手，有人递茶，有人挪座。谢兰渚看着妹妹被簇拥在中间，手足无措，摇头轻笑，眼里满是宠溺。

　　杜恒笑着挥了挥扇子，示意小厮搬来张圆凳：“谢家妹妹且坐着歇歇，我们这群文生还要嚼会儿舌根呢。”说罢转身拍案，“赵兄，你方才说的新原盐课一案怎讲？”

　　谢菱歌挨着窗边坐下，看哥哥又被一群人围住。她悄悄起身，将披风披在谢兰渚肩上。

　　谢兰渚正执笔在纸上书写，感到肩头暖意，回头冲她一笑。她趁机把锦囊塞进哥哥手心，小声说道：“陈皮梅子，防咳的。”

　　谢兰渚会意，指尖在妹妹手背上轻轻一按。那边杜恒已经高声论道：“要我说，这漕弊根源不在折银，而在……”瞧见谢兰渚的动作，折扇一指，“谢兄又偷偷藏什么好东西？”

　　满座目光投来，谢兰渚只得摊开掌心。谁料那赵举人突然击起掌来：“妙啊！妙啊！陈皮理气健脾，正合谢兄所说疏通郁结之喻！”

　　众人围上前来，竟就着这包梅子，争论起理气与治吏的相通处来。

　　谢菱歌托腮看着这群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不禁愣了神。只见哥哥悄悄对她眨眼，剥了颗梅子含在口中，又投身到热烈的辩论之中。

　　论至酣处，席间气氛愈发热闹。谢兰渚一时口误，将赋税说成了赋诗。

　　李砚在一旁听得倒是认真，听到此出，炯炯有神地看向谢兰渚：“哎呦，谢兄，这话我们可都听到了。令妹在此，更不得推脱。来来来，倒酒！倒酒！”

　　众人哄笑着斟满酒杯，谢兰渚摇头苦笑，却还是接过。谢菱歌看见哥哥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微动，白玉般的面庞泛起薄红。他强撑着笑意，眼角却流露出一丝勉强，这在之前她从未见过。

　　“再来一杯！”旁边人起哄道，“谢兄平日滴酒不沾，今日可不能赖着！”

　　谢兰渚摆手推拒，衣袖无意间带翻墨汁，洒在雪白的衣上，溅起朵朵黑花。谢菱歌呼吸一滞，眼前这个被众人围拢的兄长，竟与记忆中那个执手教她描廓的身影渐渐重叠，在眨眼的刹那，又恍若隔世般消散。

　　谢菱歌看见哥哥强撑的笑意和染墨的衣袖，心头忽地一紧，只觉这馆内熏香浓烈，让人发闷。

　　“哥哥，”她倏然起身，声音比平日轻了几分，“我有些乏了，先行回家。”不等谢兰渚回应，便已转身往楼梯走去。

　　在楼道口等候的青竹见状，忙跟了上去，顺带叫上禾苗。走出会馆，风携着片桃花轻落她鬓边。可谢菱歌只是往前走，没心思将其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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